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陆知州坐在大堂靠门边的位置,正在发愁。
手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眼睛一刻不停紧盯门外,扫视着街上路过的人群,生怕哪一瞬间就错过了人。
门口跨进来一个人,陆知州立刻站起来:“找到人了?”
裴周抿着唇,摇了摇头。
陆知州顿时丧气。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陆知州喃喃:“这附近所有的海滩都找遍了,也雇了那么多人去找,老大一个人怎么就是找不到?!”
裴周低声说:“我给城里的乞儿都发了钱,他们消息最灵通,请他们帮着走街串巷打听,又嘱咐了周围几条街的店家,谁如果见着人,直接告诉她来这里找我们。”
陆知州点点头,忧愁说:“这天都要黑了,伯父在方舟那里怕是等急了,要是再晚点她还不回来,那就得通知伯父,实在再找不到人,便得联系这里的城主和慈舵帮帮忙找才好。”
裴周没什么心情说话,也点点头。
陆知州看他一眼,忍不住来气:“说起这个我就生气,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不管你喜欢谁,但得顾忌珠珠的感受,那个姓蔚的就那么重要,为扶她一下,值得把你从小看大的妹妹气走?!”
裴周抿着唇,心里也后悔。
当时就算不是蔚绣莹,任何一个姑娘在眼前快摔了,他都不好袖手旁观,伸手下意识扶一下,谁知就那么巧,恰好被珠珠看见,一声不吭扭头就跑了。
知慕少艾,他是喜欢过蔚绣莹,当年幽州万莲池那无意间的惊鸿一瞥曾让他久久不能忘,但从北冥海真正见面之后,知道的事多了,也渐渐知道人并不是他幻想中那样圣洁纯善、美好无暇,他说不上多失望,但心思确实慢慢淡了,这次也是路上偶然遇见,人从对面走过来,笑盈盈向他们问路,他总不好不答,才一起说了会儿话
谁知就这么巧,偏偏给珠珠看见了。
陆知州脑子冒火。
从离开慈舵,白伯父情绪一直低落,他们正忧心珠珠的病情,现在又给她气着了,跑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陆知州越想越气,扭头骂裴周:“你个榆木脑袋!以后你少见蔚绣莹!再有下次,我直接和你绝交!”
“我知道。”裴周低声说:“不会有下次了。”
说到底,当然谁也没有珠珠重要。
陆知州还是气不顺,举起茶杯仰头灌一杯,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再去找找,你留在这里等。”
陆知州说着就要往门外走,没走两步,忽然眼睛一亮:
“珠珠!”
裴周抬起头,正看见白珠珠走进来。
她衣服褶乱,头发散下来,步子很慢,低着头进来。
裴周心一紧。
陆知州看得揪心极了,绕过桌子快跑过去,拉住她:“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一低头,看见白珠珠裙摆的血迹,瞬间炸了:“怎么还流血了?!”
裴周完全坐不住了,跑过去:“珠珠——”
白珠珠像是终于被从一场大梦唤醒,恍恍惚惚抬起头,看了陆知州一下,摇摇头,低声说:“陆哥哥,我没事,没人欺负我,我是不小心摔倒了…已经吃过药了,伤好了,就是血迹还留着,显得吓人。”
陆知州不信:“摔能摔成这样?你给我说老实话!”
白珠珠又摇了摇头,看见裴周担忧地走过来,强撑起精力,对他笑了一下:“裴大记哥。”
她脸色苍白,眉宇间像是笼着一层说不出的情绪。
裴周顿了一下,珠珠往往开心的时候叫他裴大哥,不高兴的时候直接叫他裴周,但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模样。
他心里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珠珠……”他很担忧,低声解释:“之前街上,你是误会了,我与蔚——”
白珠珠摇了摇头。
“裴大哥,我不是在想那件事。”白珠珠顿了一下,说:“我先不回去了,我还要在小瀛洲待几天。”
裴周和陆知州都愣住。
陆知州:“怎么突然就……”
“我喜欢这里的景色,我想多看一看。”白珠珠对陆知州笑着说:“陆哥哥,我好累啊,你能不能帮我开个厢房,我想休息一会儿。”
陆知州便被堵住嘴:“……行,这有什么不能的。”
他给裴周使了个眼色,去叫店小二:“我们开三间上房。”
白珠珠一声不吭往楼上走,裴周跟在她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走到房门前,裴周终于叫住她:“珠珠,和哥哥说会儿话,好不好?”
白珠珠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哥,我今天真的想休息了。”
裴周张了张嘴,最后只好说:“…那我叫人去告诉伯父一声,让伯父先回家去,我们陪你再住几天。”
白珠珠想叫他们也回去,她自己就可以。
但她知道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
“好。”白珠珠:“谢谢你,裴大哥。”
裴周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他低声说:“珠珠,不用和我们生疏,我们一起长大的。”
“嗯。”
白珠珠推开门,对着他挥挥手,把门关上了。
裴周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突然滋味难明。
她从没这样什么都不愿意与他说,她从没这样过。
陆知州跑上来:“怎么样?”
裴周回过神,摇摇头:“她不愿意说……等明天再说吧,叫人一会儿送桶热水来给她解解乏,再叫点饭菜来…”
“……”
白珠珠听见外面细碎的交谈声渐渐消失,她慢慢转过身,背靠着门,慢慢地滑落。
她靠坐在门边,抱住自己的腿,低下头,用额头顶住膝盖。
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海滩上,她看着那个云雾似的青年折下一根树枝,慢条斯理在沙子上画了一个圆。
他画了圆,然后在圆起点的位置,点出一片雪花。
“你看,这里有一片冰。”
树枝点在雪花,顺着圆的弧度,慢慢划过一圈。
雪花中心堆积的细沙随着慢慢散开,渐渐重新填满了圆的凹弧。
“这一片冰,毕生的使命,合该是走过这一圈,把自己化为碎沙,重新填满这一圈轮回,才可叫圆生生不息、长久安泰。”
她那时完全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说什么,又是沙子又是冰,根本是两种东西。”她质疑:“这与你说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耐心一点。”
青年笑着说:“在听真正的故事之前,让我们先来做一个小游戏,就像看一本书,可以先读一读楔子,不是吗?”
她忍住不反驳。
记“但若是有一天,我想毁去这个圆,将这把细沙收拢起来,画其他的圆,可我又不被赋予直接用木棍将圆抹去的权利,那么,我该怎么办?”
青年问她:“白姑娘,你说,我可以做什么呢?”
“把它当做一个游戏,又不只当做一个游戏。”他温和道:“白姑娘,请你认真地想一想。”
白珠珠咬着唇,迟疑说:“…去阻止那块冰。”
“是。”
青年眼中氲出笑意:“我就知道,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他实在有蛊惑人心的能力,白珠珠哪怕警惕他,也忍不住说:“也许你可以在圆的中间加一团火,火是可以融化冰的,如果冰提前化掉了,它的沙子就不能填到最后了,圆不完整,就自然会毁掉了。”
“好。”
青年爽快地答应了,在冰不远处的圆弧中,画了一团烈烈的火焰。
“那么,我们加了一团火,让她与冰自相残杀。”树枝慢悠悠将冰挪到火的位置,轻轻敲了两下:“…然而,很遗憾,这一团火不够烈,不足以将冰完全融化。”
白珠珠咬住唇。
“……但也有一个好消息。”树枝在冰与火相融的地方涂抹,把接着原本的圆弧擦掉,而是画出一段往外扩了一圈的弧线:“因为冰与火的厮杀,把原本的圆弧破坏了,我们终于有权利涂改一些,圆弧不再是一个完整封闭的图形,它外扩了,我们可以继续添加更多的东西。”
他轻轻揉着鬓角,像是在进行一种不紧不慢的思考:“那么,我们可以再加入什么呢……”
白珠珠不由跟着思考起来。
“有了。”
木棍在沙子中愉快地轻轻敲了一下,他在外扩弧线经过的位置,找到一个拇指大小、小小的螃蟹洞。
树枝伸进洞里,又挖了挖,再伸出来时,那个洞变得更大了、也更深了,黑黢黢的,站在上面望去,深黑不见底。
白珠珠看着,脱口而出:“这是个好主意,把黑洞扩大了,当冰经过这里的时候,就可能掉进去。”
“当然。”
青年笑眼弯弯:“我也是这么想的,利用现有的条件,这是最省心省力的事。”
白珠珠点头。
“那么,让我们再尝试一下。”
青年凝视着圆弧,半响,叹了声气:“很遗憾,这个黑洞还不够深,他并不想将冰融化,所以在融化冰之前,他自己又把自己填平了。”
白珠珠奇怪:“黑洞为什么不想融化冰?它不应该是被我们操控的,我们想它做什么就做什么,它难道还能有自己的意志吗?”
“是这样的。”青年笑着说:“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是小小的器具,也总有不听话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我们悉心谋划,用千丝万缕的线,不动声色控制住他们的手脚,不许他们脱出轨迹,才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白珠珠觉得他的话有点奇怪,她小小蹙了一下眉:“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
青年像是思索着说:“现有的条件不记多,不足以让我们充分利用,如果想达到最终的目的,也许我们应该从更早开始布局。”
树枝伸过去,在那一片冰的前面,沿着往里的弧度,接着画出更小的一圈。
“……比如,冰雪诞生之前。”
他笑问她:“白姑娘,你认为世上最锋利的器具,是什么?”
最锋利的器具……
白珠珠下意识想到了剑。
她见过林然用剑,那把青色的、竹子似的平时一点不像剑的剑,在她手里,在必要的时候,却能爆出最可怕的冽芒。
“剑。”白珠珠肯定说:“是剑。”
青年笑着,点点头。
“那就是剑。”
青年在最小圆弧的首端,画出一把小小的剑,又从旁边的宽布上取来一块紫色的海石,碾碎它,猩深的碎屑扬扬落下,洒在剑上,将它染成近乎黑红的深紫。
“这曾经是一把孤洁如雪的剑,但现在,我们将它染成深紫色。”
青年笑着说:“他会帮助我们,在未来,为我们带来更多强大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