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熙生白坐在太师椅上, 正在喝茶。
素帘之后,屏风挡住内室,隐约传出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
菩尘子忽然抚住额头, 俯身折下,一手撑住旁边软榻的边沿,轻微地低喘。
茶杯顿在唇边,熙生白看向他, 皱起眉:“你怎么成了这样?”
明镜尊者轻轻摇头:“无碍, 化神前兆罢了。”
“北冥裂天距今不到一年,江无涯正在化神,天地灵气该第一向他涌去,你身上的灵气怎么也不该沉重到这个程度。”
熙生白上下打量他片刻, 眼中疑色更深:“这不合理,怎会如此?”
“天地剧变,哪还有常理。”明镜尊者缓过那一阵来,晕眩充血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他慢慢在榻沿坐下, 神态倒平和。
有细细的血线顺着他丰润的耳垂流下来,他咳了几声,唇角也有血丝。
熙生白从袖子摸了块细布扔给他, 明镜尊者道了谢, 接过来,慢慢擦拭唇边的血迹。
“你该去化神。”熙生白说:“我没有与你说笑,你应该现在就走,回禅刹,圈后山万里禁地,即时化神。”
明镜尊者平和地回答:“江剑主出山, 我自去化神。”
熙生白冷笑:“若是等不到江无涯,难道你便死——”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熙生白顿了顿,对明镜尊者说:“无论如何,你绝对不能在小瀛洲化神,绝对不能!”
东海状态已经很不稳定,绝不能有人在此化神,那甚至已经不是唤醒瀛舟复生的事,那是……
东海始混沌。
北冥海一个曾被沧澜大祖封印的“元核”升天,就生生叫天地裂开一线,而若是因为化神破境的力量,催动这东海万垠海雾重化混沌……
熙生白捏紧了椅扶手。
明镜尊者点点头。
熙生白还想说什么,忽然屏风后传来青黛迟疑的声音:“…师尊。”
熙生白注意被拉过去
这边还有个更棘手的小疯子。
“怎么?”熙生白不耐烦:“有话直言!”
“师尊…”青黛斟酌着语句:“林师妹身上没有裂痕与伤口,摸着内脏肺腑也都正常,只是全身覆盖了一层……符咒?”
熙生白愣了一下:“符咒?”
“似乎是,弟子才疏学浅,认不出。”
熙生白皱着眉,看向明镜尊者,明镜尊者也像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怔了一下,蹙起眉头。
也是,毕竟是个小姑娘,礼数有别,就算天天在他明镜眼皮子底下蹦跶,他也不可能动辄剥人家衣服看。
熙生白转过头去,说:“拓下来,拓完先拿出来。”
“是。”
里面有低微的交谈声,然后又是布料的悉索,不知道是不是熙生白的错觉,他好像还听见了一声特别小的不高兴的哼哼唧唧声。
明镜尊者深深叹一口气,也说不出是忧心还是无奈。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门帘被掀开,青黛走出来,恭敬递上两张纸。
熙生白拿过来,看了两眼:“人在哪里?”
青黛往后指了指,屏风顶上悄悄探出个小脑袋,悄咪窥视。
熙生白瞥了一眼,冷淡对青黛说:“把她带出来。”
那脑袋“嗖”就收回去。
青黛一拱手,扭头就去抓人了。
熙生白这才低下头继续观察纸上的画,看着看着,眉头拧起来。
明镜尊者问:“如何?”
“这图纹,我从未见过。”熙生白却直接说,边说边把图纸递给他:“我认不出,你来辨认试试。”
菩尘子没想熙生白都不认得,接过来纸,入眼就是一张呈人体分布的图纹。
那图纹自双臂手肘处起,往上延伸至自锁骨,从胸腹腰贯穿至双腿,直至脚踝。
那图纹菩尘子也认不出,整幅图如无数半个指腹大的节点勾连相通,因为节点太小、时间匆忙,青黛只能粗略拓出大概,但也能看出每个节点内部有着极为繁复的结构,甚至每个节点都堪称一个小阵法。
“我都说不好这是什么东西。”熙生白说:“又像符咒,又像阵法;被炼化成器灵后还能活着来求医的修士少之又少,我也只见过那么几个,他们身上呈现的特征便是器官或有缺损、或有畸变,也有全身崩裂涌血不止的,但像她这样一身图纹,我前所未见,或许是洛河神书本就特殊。”
明镜尊者拿着那张图纸,又递还给他,不语。
传来脚步声,青黛走出来,身后跟着已经重新穿戴整齐的林然。
少女青衫素整,神态自若,也不像之前院子里蹦蹦哒哒了,一步一步走得稳极了,乍一见的还得当多么沉稳恭敬的好孩子。
直到她重新在自己面前站定,熙生白捏着纸给她看,单刀直入:“你身上这个东西,什么时候有的?”
林然老实说:“禀前辈,就是北冥海动之后,我昏迷了一阵,昏迷的时候身体觉得很烫,等醒来,就发现身上有了。”
熙生白:“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然摇头。
熙生白只是随口一问,连他和明镜都认不出的东西,想也知道林然一个年轻弟子不可能知道。
熙生白问:“你既然早发现这符纹,为什么一直不说?”
林然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说了也没什么用,还叫大家担心。”
熙生白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她,渐渐的,脸上清冷的神色和缓一些。
“你不必过分悲观。”
熙生白口吻温和了些,沉吟着:“器灵也并非是死境,从人身化为器灵,是肉|身换了一种形态,但若是神智能一直清醒,那你便还是你。”
林然眼睛亮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是这样吗?”
“是。”
熙生白:“你过来。”
林然哒哒走到他面前。
熙生白把纸放到一边,抬起手,五指微微张开,虚抵在她丹田。
林然感觉一股发烫的气流涌进丹田,那一只修长的手径自伸进腹内拨动洛河神书,但不同于之前明镜尊者只是轻轻靠近神书、她就被躁动的灵涡搅得剧痛,那只手看似很随意地拨弄神书,她也只觉出很轻微的刺痛。
好半响,熙生白把神书仔细观察清楚,便往神书轻轻一拍,才把手收回来。
林然感觉身上一直以来昼夜不息的疼痛倏然消失了。
她内视丹田,洛河神书像是被一层雪白薄膜包住,以前横冲直撞进去的庞大灵气在穿过薄膜时被分解成无数小股小股的气波,随着神书每一周自转,徐徐融入神书中。
熙生白收回手,林然看见他白皙的手背绷出一根根青筋,交错蜿蜒的血管像蛇一样在手背攀缠。
无数细小的白涡在他指尖轻灵地跳跃,他收回手,随手一挥,白涡散去,手背青筋如潮水褪去,重新变回白皙柔软的样子。
这不是任何功法,也不是任何技艺。
这是“药生尘”
悬世慈舵第一代舵主陨落前,亲手刨开自己丹田,将毕生学识、灵识化为一颗内丹,传给了正伏在榻前哭泣的弟子,教导他定要精修医术,若有一日,可救尽这沧澜所有奇疾怪病。
弟子继任舵主,陨落之前,又效仿师长,刨开内丹传于弟子,从此这颗内丹代代相传,每一任舵主自幼学医,苦学数百载,阅尽医书奇疾,继任舵主之日起,自己便成了这世上最灵的药。
传闻第一代舵主是沧澜大祖的挚友,生于民间偏乡一家小医馆,以凡胎入道,一生沉迷医术,一颗圣心破婴,却终究没有能成功突破化神,陨落之前,卧在床榻拉着弟子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下“药生尘”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熙生白把手搭在椅扶手,指尖轻轻叩了叩,一抬手,不远处小几的笔墨飘起来,飞到他手边。
熙生白握住笔,笔尖在墨砚中点了点,略作沉吟,行云流水在纸上写出小字。
林然好奇地探头看
啊……这字,看着就特别大夫。
熙生白抬眸看她一眼,不知道这小孩怎么心大成这样,虽说他安抚了两句,但成了器灵,还真跟没事人似的?
但林然之前那可怜兮兮的苦肉计终究还是有那么些用处,熙生白手腕一转,到底把龙飞凤舞的简称草书写成端正些的小楷,写了满满一张,拿给她看看:“认得药材吗?”
林然伸出手想接过来,边老实摇摇头。
于是那她手指刚沾到边的药方就被果断抽走,换了个方向递给青黛,冷酷一句:“那就不用看了,你看不懂。”
林然:“……”
好粑。
其实她确实不认得药材,但她刚才无意瞥见一味有点眼熟的药,好像叫苦胆……
青黛接过药方,迅速扫了一眼,点头:“一日六顿,我记得了,我会按着方子每日监督林师妹喝。”
“…”林然被吓得不小心打了个小嗝。
“这图纹先放下,我再回去查书。”
“化为器灵已成定局,是不可逆,这些药是控制她体内灵气稳定运转的,也有增强体质精魄之效,免得她还没彻底成器灵,就已经被神书榨|干了。 ”
江无涯不在这里,熙生白就把明镜尊者当监护人,直接对明镜说:“神书还算稳定,她的性命无忧,但想身体转好却非一日之功,就留在这里,我慢慢给她调养。”
明镜尊者听完全程,也算舒一口气,点点头:“如此已经很好。”
明镜尊者对林然说:“来谢过熙舵主。”
林然赶紧拱手:“多谢舵主!”
熙生白嗯一声,站起来:“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不留了,有事叫青黛来叫我。”说罢便往外走。
“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林然:“这药需要宿体处于灵气干净的环境,否则功亏一篑,外面人多杂乱,三个月之内你不必出去,就老实待在舵里。”
——
陆知州看着兽车外黑压压的天色,把灯举出帘外,照亮前方径直的栈道。
白珠珠连内帘后面探出头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脸上还留着几道枕出来的红印:“还没到吗?”
“很快了。”裴周温声说:“你可以再睡会儿。”
“不睡了,都睡不知道多久了。”
白珠珠本来就头晕,睡一觉头更晕了,但她不想说出来叫两人担心,再惊动了前面的爹爹,作势不耐地摆摆手,掀起帘子,也向外望去。
从她这个角度,能望见东海,海面雾色泛起隐隐的荧光,缥缈美丽极了。
她忍不住惊叹:“好美……咦?”
她指向海中远远浮着几条叶片似的小船,惊讶说:“都晚上了,还有船吗?”
陆知州随意望一眼:“是捞海珠的吧。”
东海也是有海珠的,而且因为环境特殊,孕育出的海珠表面覆雾纹,很是独特,价格最是不菲,所以哪怕知道在东海捞珠有多危险,还是不断有修士冒着危险在海上捞珠。
海蚌在夜里才出来呼吸,所以捞珠人都在夜里出海。
栈道尽头的海上,船头高挂的烛灯摇曳,洒下一小片昏暗的光亮,小船在海雾中晃晃悠悠。
“日他娘的!”
有人被晃得身形不稳,差点跌出船去,吓得他满头冷汗,大声怒骂:“怎么这么晃!老子差点栽出去!”
“鬼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东海跟中了邪似的,几天涨潮好几次,浪大得吓人。”其他人也跟着抱怨,但很快被旁边人不耐烦催促:“别墨迹了,还不快干活!没看见慈舵贴出来的告示,再过几日就不让出海了!到时候连海珠都没得捞,咱们全喝喝西北风!”
于是大家又转移了注意,齐齐骂起慈舵来:
“九门了不起啊,这东海又不是他家的,说封海就封海。”
“还说什么涨潮危险——放他娘的屁!东海就没个不危险的时候,涨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不管,怎么现在就非得封海?合着全是他们说了算呗?!”
“就是!他们名门大宗吃喝不愁,哪管我们散修的死活?!”
“老子不管,反正老子不能吃西北风,就算他慈舵禁海,咱大晚上悄悄出海,谁能知道……就算被抓着,我看他慈舵敢把咱怎么样,有本事弄死老子啊!”
“就是这个理!看他们能怎么办,有本事把咱们全抹脖子,我才算他本事!”
“……”
船尾瘦弱的老幺手足无措看着大家吵吵嚷嚷骂起来,忽然望见旁边垂进水里的钓钩重重一沉。
“钓上蚌了!”老幺连忙喊了一声,但正骂得唾沫横飞的众人完全忽略过去,他没办法,只好先扑过去,用力缠着线往上收钩,钩子露出雾面,露出来一个大蚌,他眼睛一亮,赶紧去掰蚌壳,手指却在蚌口一划,瞬时割出一道血口。
“嘶。”
老幺疼得嘶了一声,但并不太在意,随意甩了甩手,又去兴奋掰蚌。
他的手指按在蚌壳上,血渗出来,周围雾气荧光忽然变得更亮。
雾气像是受到了吸引,无声无息飘向船,漫过蚌身,沿着血的痕迹,顺着细小的伤口挤进去。
掰开蚌肉,流华的光彩照亮脸孔,蚌肉里赫然散落着几颗圆润硕|大的海珠。
老幺眼神骤亮,下意识兴奋想回头叫人来看,就忽然剧烈一震,全身僵在那里。
“……”
几个人骂完一通慈舵,只觉神清气爽,才觉出异样的安静,举着烛灯往周围一照,就照见老幺的背影。
他背对着众人跪坐在船尾阴影处,背脊佝偻僵硬。
“老幺?老幺你刚才说啥?”
众人的目光中,好半响,青年慢慢直起腰,转过头来,半明半暗的昏暗光影中,有些苍白的脸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他面目平凡,可这么一笑,莫名竟有些清俊的风韵。
“没什么。”他笑着说:“我捞到了一只好蚌,里面的海珠,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