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艾草
晚餐后晏柒回蒙古包躺下翘着二郎腿休息，昨晚白岄放的艾草和薄荷香不少，现在味道还没散尽，整个篷里还充斥着淡淡的草香味。晏柒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味道便随着空气缓缓流入鼻腔。甘苦的，清凉的，一部分沉浸入了身体，一部分升腾走进了大脑，刹那间，那味道连带着让他想起昨夜浅梦里的轻柔呼声。
晏柒，晏柒。
他猛地惊坐而起，想确定这只是头脑中出现的幻觉。可是怎么会想到白岄呢，他想不通，但这人啊，越想不通就越想去想，想着想着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今天白岄仰面晒太阳的景象。
紧闭的双眸，微颤的睫毛，泛红的脸颊，立体的侧脸轮廓，因吞咽动作后滑动的喉结……晏柒觉得又渴又燥，抓了旁边的矿泉水一饮而尽。
“柒少？”他又听到了白岄的声音。
人真不禁念叨，想啥来啥。
“怎么了？”晏柒从蒙古包走了出来。
白岄见他换了身清爽的短衣裤睡衣，问他：“你身上痒吗？”
晏柒不知道他突然问这话的意思，但还是用心感受了一下他身上痒不痒，片刻后说：“好像有点热。”
白岄说：“你来。”
晏柒不明就里，就一路跟着他走。但他狗鼻子似的，跟着白岄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草香，味道很近，分明就是从这人身上飘出来的。
白岄把他带进了他那简陋的露天浴室，晏柒有心和他开玩笑，便说：“白老师，我已经洗过澡了，你把我带浴室来干嘛，不会想再给我洗一遍吧。”
白岄提了一桶还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水放他面前，说：“用这个再洗一遍吧，今天在太阳底下跑了太久，我怕你热出痱子。”
晏柒觉得这水可怕极了，化学实验室里的高锰酸钾溶液都没这么黑。他蹲下用手把热气往自己鼻子扇了扇，像被摁头强迫闻有毒物质的人，但嗅觉给他带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清苦味。
“这是……艾草汁？”他侧着脑袋看白岄，升腾而上的热气直扑脸颊。
“是啊，艾草是个好东西，活血、杀菌，缓解疲劳，还有两个十分适合你的功效，预防你长痱子，防蚊虫叮咬。”
“这黑乎乎的水还有这么多好处？”晏柒用食指伸进桶里想感受一下：“我去！好烫！”他赶紧又把手抽了出来。
“这是用艾草烧滚了好几遍的，已经放凉不少了，你得趁热洗，这样效果更好。洗完了早点睡。”白岄说完走了出去。
晏柒看着他走出浴室后，自己和这桶艾草水面面相觑，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他只听说过保养的牛奶浴、啤酒浴，别致的有硫磺浴、泥浆浴，但自己还真的没有用煮烧过的艾草汁来洗澡的，虽然也曾经听说过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风俗，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在大山里亲自体验了一把。
可笑，真可笑，晏柒少爷泡个艾草澡。
晏柒洗好出来时整个人都冒着热气，额头上还渗着汗。他走进白岄的小屋，看到白岄还在伏案批改作业，便又像昨天一样坐到他旁边。
白岄低垂的睫毛动了动，但却没有抬头。两人坐得近，晏柒又闻到了艾草香，也不知是他自己身上的，还是白岄身上的。
晏柒撑着手看他：“白老师，你闻到我身上的艾草香吗？”
白岄不停笔，也不看他，就对着面前的作业本说了个字：“香”。
晏柒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后背抵靠在白岄桌边，看着天花板一脸怅然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用余光偷偷瞄了瞄白岄的动静，看到白岄果然停下笔等着他的下一句，他继续说：“平时一丝不苟的白老师竟然也会敷衍人了。”
白岄终于放下笔抬头看了晏柒，“我怎么敷衍了。”
晏柒转回头看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回答了啊。”白岄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你答非所问。”
白岄扬起嘴角笑他：“我不但回答了你的问题，还多回答了你没问出来的问题。”
晏柒“嗖”地转了回来，问：“什么啊，什么跟什么啊，你就说了一个字。”
白岄又重新低头批改他的作业：“没错啊，就是这一个字，一字可做两答。”
晏柒脑袋高速运转，依旧不明白白岄所指：“可我问你的是，你闻到我身上的艾草香吗？”
“香。”白岄说得自己咧嘴笑了，但这笑又回归了只拉动面容却无声的笑。
晏柒：“……”
白岄见他还是不懂的样子，便取笑他：“我都回答这么透亮了你还不懂，柒少，你的语文不行啊，要不要明早和学生们一起上课，我给你补补？”
晏柒没回答，用几根手指抹了一把自己脑门上渗出的汗水，开始岔开话题：“这艾草怎么越洗越热呢？我又出了一身汗。”他说完站起身就要走：“这灯光怎么焦黄焦黄的，看得人怪难受的，白老师你就别熬夜改作业备课了，小心你的眼白变血红，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白岄看着晏柒晃悠回去的脚步，自己也在心里盘算。他的回答有这么难以理解吗？还是别人比较难以理解语文老师的脑回路？他想了很久，依旧觉得自己确实已经回答清楚，是晏柒自己没想通。
“傻子柒少。”白岄自言自语。
“你闻到我身上的艾草香吗？香。你闻到我身上的艾草香吗？香。”回到蒙古包的晏柒还在咂摸这两句话，自己到底是哪里没想明白。“我问他有没有闻到我身上的艾草香，他说香，他不应该说闻到了，或者没闻到吗？”晏柒被白岄这句话搞得睡不着，干脆钻出蒙古包赏星观月。
桃源村的夜空依旧那么美，星河璀璨夺目，皓月皎洁似水，他暂时忘记了刚刚还想不通的问题，此时只想将自己镶嵌到这浩瀚的星空下。周边是逐渐进入安睡状态的村庄，林间有虫鸣歌唱，但晏柒却觉得内心无比放松与宁静。
夜色这么美，何不来作画？他灵机一动，有了个新想法。
“露营？”一大早的，白岄就被晏柒的想法惊到。
晏柒两眼放光：“对啊，桃源村的夜色这么美，我们带着学生来场野外露营吧。”
白岄见他这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实在不忍打击，但晚上露营就得夜不归宿，家长们出于对孩子的安全考虑，多是不会答应的，白岄问他：“你用什么理由说服学生家长，又如何确保学生们的安全问题。”
晏柒爽快回答：“也不一定强制性，就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让他们今天回去和家长商量，可以的就参加，不行的就不去呗。再说，野外露营这事我经验十足，我就经常夜不归宿的，别怕哈，白老师。”晏柒说得一脸自豪，就等着白岄点头了。
白岄不置可否：“你的‘夜不归宿’和桃源村学生的‘夜不归宿’怎么能一样。”
晏柒知道白岄在想什么，连忙辩驳：“你不会以为我以前真的是在酒吧舞厅里夜夜笙歌吧。”
白岄看他，脸上表情写着“难道不是吗”的疑问。
“肯定不是啊！”晏柒不等他说出口就已经解释：“虽然偶尔也有，但真不是那么回事，再说，我也是老露营人了。”
白岄想起他之前搭蒙古包那身利索劲儿，也不像在吹牛，他带着疑惑问晏柒：“你为什么突然想夜宿。”
“你有没有见过梵高笔下的星空。”晏柒凹出古装剧里钦天监的神态，又用手摸了摸下巴，假装捋他那不存在的胡须，一本正经地说道：“昨夜柒爷我夜观天象，猛然发现这桃源村上空北侧的紫微星在近期将有大放异彩之态，为了不错过其星光闪烁之期，我建议我们一干人等简单收拾行囊，择一处幽幽山谷安营扎寨，以诚挚敬畏之心，观星赏月，方可不负这韶华美景。”
白岄听他沉浸地说完，也学起古人做派：“爱卿想法不错，朕允了，那你就去和学生们说，让他们今晚回去和家人商量，野营时间就定在明晚，去与不去皆为自愿，不可强求。”
晏柒开心道：“得令！”说完他自己有点懵圈，白岄怎么能自称“朕”呢，他怎么又成了臣子，怪自己嘴太快，脑子总跟不上思路。但不管如何，白岄同意了，他心里依旧是美滋滋。
学生们听到晏柒的提议时有点小沸腾，但大多数学生依旧面露难色，觉得自己的爸妈不会同意。有的说没在野外夜宿过，有的说怕天气突然变坏，有的说怕野兽突然出没，还有更有意思的，庞泓说大晚上的在外面怕见鬼。
王竹听到庞泓那怂包样，就又调侃他：“怕鬼，你妈不是天天给你戴护身符嘛，我看鬼怕你还差不多。”
庞泓支支吾吾：“我妈找仙婆帮我算过了，说这两年我多磨难，要十分小心，我，我就不去了。”
“什么仙婆。”晏柒也想听听。
萧筱也来凑热闹：“柒爷你还不知道吧，庞泓的妈妈可是我们桃源村有名的迷信大仙，庞泓要想出门她得看日子的，日子不好就不让他出门。”
王竹也不落后，抢着说：“庞泓要是生病了，她也不给吃药，都是请仙婆给做法，或者吃仙婆给的‘神药’。”他走过庞泓身边，学着大人的口气道：“这小孩，太可怜了。”
庞泓知道王竹又在取笑他，但他已经习惯了。他妈妈迷信这事在村里确实不是什么秘密，他有时候也觉得妈妈神叨过了头有点烦，但为了避免妈妈的唠叨，他总是不做什么多余的反抗，因为反抗也没用。
学生们又吐槽了许多，晏柒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这么真实存在的迷信事件，深感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又对庞泓抱着深深的同情。
看着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晏柒也大致得到了答案，这个夜宿，估计要凉。也罢，反正也是他的一时兴起，要是有学生参与，那当然是最好，但要是没有，那就自己在小操场上独赏星空，反正蒙古包也是现成的。
第二天放了学，果然没有学生留下，他们一个个像撒欢的小鸡仔，冲着赶着就跑回了家。
晏柒垂头丧气般在小操场上跺着脚，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白岄想起今天晏柒给学生们上的美术课，主题就叫“星空”。他让学生们描绘自己见过的最美星空。可惜他们没有颜料笔，所以每副图画都是一样的铅字颜色。
晏柒把每个学生交上来的“星空”图画都放在白岄小屋里的桌上压好，白岄问他是否要给学生打分时他说先不打，等一等。
等一等，等什么呢。今天是周五了，按照之前白岄听到的，大飞机也就这两天就会来把晏柒接回去。如果这样的话，那今天的课堂其实已经是晏柒给桃源村学生上的最后一节课了。
白岄心中泛起了一道不明来由的酸涩和心疼，他有点不舍得这个突然到来的临时老师就这样离开，但如果真的不得不走，他又不忍心他带着遗憾走。
白岄在小屋内冲着晏柒大声喊：“柒少，不是说今晚去夜宿吗？你还不准备准备啊。”
晏柒回头，看白岄正在小屋门口看他，他无奈摊手：“没有学生愿意参加，只有我们俩孤男寡男了。”
白岄无所谓似的说道：“我陪你去啊，又不是孤男寡女，难道以往夜夜笙歌的柒少还怕我这个男人？”
晏柒终于笑了，瞬间朗声说道：“行啊，走着呗。”
话刚说完，通向小操场的小道上急火火地跑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一边跑一边喊：“白老师，柒爷，我来啦，我来啦。”晏柒还没看清人，但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王竹，他后面还跟着一个。
比他小点的男孩，等两人跑近发现，竟然是杨望。
两个人的夜宿，就此变成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的夜宿，白岄看着跑得直喘粗气的两个小少年，再看看晏柒面色已转为惊喜的神光，自己也跟着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