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本无意
阳春三月，李月荷提出将父亲接到杭州一起生活。
李月荷称:“爸，杭州山清水秀。你不但可以去灵隐寺进香保平安，也能到西湖泛舟游玩。更不用提苏堤春晓，南屏晚钟了。况且可可一直念叨着外公，你不去，孩子会伤心的。”
饶是这么说，李书还是摇头拒绝道:“丫头，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爸也不想去。一来爸年轻时去过杭州，那地方确实不错;二来爸也老了，也不想再折腾了。你说可可想外公，那你就周末带可可回淮南来，现在交通发达，出行也不成问题。”
李月荷还想再劝劝老爷子，却被李书打断:“月荷，爸知道，你妈走了，你怕爸一个人孤零零的。你放心，爸和你妈走了一辈子，有什么可伤心的。”
李月荷无奈，老板又催她回公司招待客户，只好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儿走后，李书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感。自从去年老伴孟意走后，李书便独自生活在这80平米的房子内。李书感到心烦意乱，便打算出去走走。
自从退休后，李书不像其他老头那样下棋、喝茶、打太极，而是和老伴俩天天往书店里钻，一待能待一个下午。李书这辈子和书可谓是有着不解之缘，从周岁抓周时抓了一本《论语》，到工作岗位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再到如今退休依然是手不离书。
来到有文书店。店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看见李书来了，便笑道:“李大爷，您终于来了。好几个月见不到您和孟大妈，总感觉有点不习惯。”小姑娘没看见李书身后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便问道:“咦，大爷。大妈怎么没来你来看书增长知识，可不能让大妈在家退步啊！”
李书知晓小姑娘的好意，但又不想让小姑娘伤心，便将视线移到书架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道:“额…那个…你大妈去女儿家看外孙女去了。”
和小姑娘寒暄后，李书便走到书架前，找到那本几个月前看的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翻到84页，坐在木椅上看了起来。
书上的字没有看两行，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女儿劝他去杭州的场景和妻子的模样。李书看着书上的字，越发觉得这些字像黑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难以分辨。知道今天这书是看不下去了，便将书放回去，离开了书店。
有文书店离家不远，故李书走路回去。走在路上，李书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形形色色的人们，感觉这个世界真的很大，感叹自己好像柳絮一样不知飘向何处。
突然身后的喊声使他回过神来，回头看去，原来是老张家的小子。
小张笑道:“远远看身影就像老李叔您，走近一看，果然是老李叔。”
李书笑道:“小子，今天考的怎么样啊！”
小张大学快毕业了，正在考教师资格证，准备当一名老师。
小张笑道:“还可以。老李叔，你知道吗？今天考试有道题，问“瑟有多少根弦”，你当初跟我和阿芳姐讲过的。”
说着，小张掏出手机递给李书看。李书戴上那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花镜，一字一句的看起来了。
看着，看着，他又想起了老伴孟意……
那还是九十年代的夏夜，天气闷热，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呼呼地响着。窗外的蝉声鸣鸣，蛙声阵阵，李书正在台灯下备课。
孟意则坐在床边翻阅着历史文献，无心问道:“老李，锦瑟有多少根弦？”
当时李书注意力在教案上，便顺口答道:“锦瑟无端五十弦嘛！”
孟意在床上笑道:“亏你还是个语文老师。李商隐是说锦瑟为什么会有五十个根弦，是牢骚之语，言下之意是锦瑟没有五十根弦。况且业内不少人都认为锦瑟有二十五根，因为诗中人物忧愁太多，弹断了弦，才成了五十根。”
从那以后，李书每次上课讲到李商隐的《锦瑟》时，都会强调锦瑟有二十五根弦。
李书心想，如果老伴如今还在，看到这些年轻人选成五十根弦，不但会笑这些年轻人阅历少，还会再嘲笑自己一遍吧。
小张道:“老李叔，我爸正好想请你聊聊天呢。不如去我家吧。”
小张的父亲老张是李书的邻居，同学亦是好友。五年前，老张的老伴过世，老张终日闷闷不乐，将自己关在家中，谁也不见。孟意怕老张憋出病来，经常拉着李书到老张家，陪老张聊聊天，解解闷。
老张看着李书来了，笑着拉着李书喝起了小酒。
小张倒也知趣，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一杯酒下肚，两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李书告诉老张自己今天的感受。老张点头道:“啊!这我有深切感受！刚开始我老伴走的时候，我这心里总是闷得慌，每晚睡觉都会梦到她，梦到她这么多年跟着我吃的苦以及经历过的事。后来我也想通了，活着的人就应该替死了的人好好地活着。哎，老李，你也放宽心吧。你这样老孟在天上看着也难受啊！”
李书和老张喝了几杯，晕晕转转地回到家中。
李书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又想起了老伴。
当年老伴的父亲，也就是李书的岳父，嫌弃李书是个穷教书的，坚决不同意老伴嫁给自己。其实当时孟父是想把孟意嫁给当地有名的富商，那富商不但家境优渥，而且一表人才。奈何孟意不愿意，铁了心要嫁给李书。岳父岳母拗不过孟意，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两人成婚后，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被捧成掌上明珠的孟意开始洗衣，做饭，挑水，劈柴，带孩子。那双光滑细腻的读书人的手渐渐地有了老茧。
李书心疼道:“孟意，这些事等我回来做就行了。你这双手是读书的，是为国家做事的。”
孟意笑道:“我当初嫁给你就说过了，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嫁给你，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孟意是考古学家，经常去野外进行实地考察。
李书又想起了孟意去野外考古的事。
那时月荷还刚出生不久，考古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汉代的陵墓。孟意十分高兴，嘱咐了李书几句，又请了岳母来帮忙照料月荷几天，便收拾行囊，和考古队奔赴遗址。
谁知狂风大作，又突发地震，古墓坍塌，在里面考察的孟意等人被埋在陵墓中。孟意的嘴里喊着:“李书，李书……”
这时的李书惊醒，起身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环顾四周，看了看墙上孟意的照片，原来是一场梦!
这梦太真实了。当时孟意去野外考古时的确遇到了地震，只不过震幅不大，众人逃过一劫。李书醉意渐渐褪去，身上感到发冷，忙起身去关窗户，只见窗外乌黑一片中隐隐地亮着几家灯火。李书看了看墙上的摆钟，已经凌晨三点了。
李书睡意全无，便起身坐在书桌前，翻阅着桌上凌乱的书籍。
这些书有的是李书买的，有的是孟意买的，还有的则是两人共同买的。
李书随意地翻动着书籍，无意中在一部部大块头的历史书中找到一本小小的册子，那是当时自己送给孟意的《李商隐诗选》。
李书和孟意当初第一次见面便是在如今的有文书店。孟意一头齐耳短发，在书架前翻阅着《中国古代服饰演变》，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轻柔地映照在孟意的脸上。那一刻，李书觉得这个姑娘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在李书的打听下，店员告诉他眼前的姑娘叫孟意，可爱读书了。几乎每周末都到书店来，一看就是一整天。
在一次次的书店相遇中，李书和孟意渐渐对彼此产生了好感。李书想对孟意表白，但又羞于开口，便送了孟意这本《李商隐诗选》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但李书不知道的是，打动孟意的，正是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书拿起书，随手翻开，便翻到了《锦瑟》那页: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