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
大雪簌簌而下,穿过庭树化作琼花,洒落各处,将庭院化作了不染纤尘的琉璃世界。瑞雪惊千里,又润物无声,来年,定是个丰收之年。
傅云君伸出手,雪花轻落在她掌心,继而融化,迅速消弭于天地间。寒风横扫过廊檐,迎面直扑而来。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
身后的侍女忙将一件披风盖在了她身上,忧道:“女君,咱们还是进屋去吧,这儿风大,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傅云君方才咳嗽了一下,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已经完全褪去了血色,她淡淡摇头:“不必了。”
侍女见拗不过她,只得在后面心疼地跺跺脚,陪着傅云君一同在廊下赏雪。
傅云君望着漫天的飞雪,思绪万千。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半响,开口问道:
“阿烟,王爷是不是快归程了?”
唤做“阿烟”的人,正是方才劝她进屋的侍女。
阿烟回道:“女君,王爷再有一月,便可回京了。”
她见傅云君久立于风雪中,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女君,我们还是进去吧……”
傅云君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转过身,脑中便全然是晕眩之感,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完全失去意识前,还听到阿烟慌乱的呼声。
傅云君在一片昏暗中浮浮沉沉,时而如在云巅般身轻若絮,飘然无物;时而如在重山之下,千钧压顶,马上就要让她粉身碎骨。恍惚之中,有话语声飘进了耳中:
“女君心悸失寐,神劳内伤,气喘虚眩,湿寒入腑……”
傅云君缓缓睁开双眼,在阿烟的搀扶下费力坐起身,挥退房中其余人,只留下了阿烟和太医。
“张大人,你且直言,我还有多少时日。”
张太医闻言,立刻一脸惊惶地跪倒在了地上,“女君恕罪,微臣实在……”
傅云君轻轻打断他的话,“张大人不必多虑,你且实话说来,本君不会加罪于你。”
张太医犹疑不定,半响,还是道:“女君前几年小产之后,便大伤了元气,加之身受寒毒,多劳伤神,心力交瘁,致使毒性提前入了心脉,多则半载,少则……”他深叩于地,颤道:“少则,三月余……”
静默良久,傅云君释然而笑,“本君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张太医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阿烟却是再也撑不住了,伏在傅云君榻边,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泣不成声道:“女君,他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傅云君摸摸阿烟的头发,看着与她相伴十余载的婢女。
名义上虽是主仆,在情分上,却早已将她当作了姐妹。傅云君到底是心有不忍。握住阿烟的手,让她坐到了床边,用手帕拭去她眼角的泪,安慰道:
“不哭了,不哭了。”
阿烟犹自不肯相信张太医的话,“女君,王爷就快回来了,他会为您贴榜寻医,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
生死,她已置之度外,却仍有一瞬的失神,低喃自语:“何苦呢……”
红梅的鲜艳,点缀了冬雪无瑕的素白,梅香氤氲,浮动在凛冽的冷风中。
趁着阿烟转过身的功夫,傅云君将手中的汤药尽数倒入了窗轩前的花钵。半月以来,她瞒着所有人,不曾进过一口汤药。
本想像往日一样,将过往书稿信物一一翻看收拾出来。因着在病中精力不济,每日只能勉强坐一小会儿,所以整理了这么些时日,也依旧未能做完。
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她最后的平静——广陆侯、大司马宋居之女,宋如沅。
守门的小婢女跟在宋如沅身后,哭丧着一张脸,“女君,婢子拦不住宋娘子,宋娘子执意要进来……”
傅云君并未责怪她,轻道:“下去吧。”
宋如沅身上还带着风雪的气息,她拂去肩上积雪,盯住傅云君。
看清傅云君在做什么后,她脸上扬起些许轻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女君,哦不,该改称为傅娘子了。”
傅云君也盯紧了她,听到宋如沅这句话,心里隐隐泛起不详的预感,“宋娘子,你这是何意?”
“傅云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宋如沅眼中浮现出恨意,“你父兄早已战死沙场,你今天所有一切,都是王爷给予的,你不但不知回报王爷的恩情,还要腆着脸去拖累他!”
傅云君心口在泛冷泛痛,带了丁点茫然,“拖累,我拖累他……”
“是,你就是个累赘,凭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何能坐稳昭王妃的位置,你的家世背景不能襄助他一星半点,不过是他念你可怜,施舍于你罢!”
宋如沅说完这段话,忽然放软了语气:“云君,王爷是天家贵胄,不应该这样被你拖累。”
她俯下身,凑近了傅云君耳边,吐纳道:“但若我入了王府,定能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有我,才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何况,我腹中已有了王爷的骨血。”
最后一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傅云君心上,让她痛入骨髓,失了所有力气,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宋如沅从怀中摸出了一幅明黄色的丝帛卷轴,轻放在了傅云君的手中,“陛下已然知晓,圣旨上也写得明白,是你犯了七出之条,对不住王爷,故而将你从玉碟内除其名,你认下了,方可保王爷清誉。”
说罢,宋如沅起身,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转身离去。只留下傅云君,呆呆地坐在地上。
“女君!”小婢要冲过来搀扶她,傅云君双目无神地看了她一眼,忽而胸中气血翻涌,红梅点点,落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一张小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笺上娟静的字迹,刺痛了她的眼: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1
傅云君再一次昏迷,引得众太医连声叹气。张太医作为院首,不得不对阿烟如实相告:
“油尽灯枯,怕是就在这几天了……”
阿烟崩溃地拉住张太医的袖口,跪地苦求不止:“大人,求求你救救女君,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床榻上的人此时却突然醒了过来,出声制止道:“阿烟,别为难太医们……”
“是,女君……”阿烟跪行至她榻前,转头朝太医们怒喝:“滚出去,都滚出去!”
“带我去梅庭,我想再看一眼红梅。”傅云君道。
红梅踏风雪而来,怒放枝头,傲雪凌霜,正所谓“众芳摇落独群妍”;孤傲凛冽地绽于严冬,热烈恣意,用一余红换了春满人间,又孤独地逝去。
阿烟按傅云君的吩咐,取来火盆,傅云君则将过往的所有书信物什,一一扔进了火盆去,见着越烧越旺的火苗,她也失了最后一口心气,强撑着一口气,嘱咐阿烟:
“我为你打点好了一切,待我去后,你出了王府,自去寻个好人家,好好生活吧。”
阿烟哽咽不止:“女君……”
傅云君已然听不清她的话,轻阖上双眸,声音渐趋低下,最后消散于风雪之中。
“从来闭在长门者,必是宫中第一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