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陌路
章台以北,是为甘泉。
大秦太后按例常居于此,因子为秦王得以鸡犬升天的赵太后亦是如此,从一个富商女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太后,放在以前做梦都不曾想过。
今日秦王政三年,腊月二十三。
甘泉宫外雪骤风急。
一辆华贵车辇碾碎天地间风雪自远处疾驰而来,稳稳停在宫前。
幕帘掀开,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在侍卫搀扶下小心翼翼迈下车架,风拂起美妇秀发,眨眼间白了头。
“这老天,说变就变。”
美妇低声嘀咕着垂首快步走进宫内,天寒地冻的天气脸色却是红润如霞。
心中暗自腹诽着吕姓情夫,许久未做那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干柴烈火,却是草草了事,还是吃了颗不知名丹丸梅开二度才让她过瘾。
人啊,一上年纪,就比不得往日,前些年牛劲可足,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人都到何处去了,莫不是又偷懒了不成?”
美妇伫立在内宫门前,环顾一圈不见人影,心中诧异眼前罕见的寂静,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
回应美妇的只有凛冽北风。
美妇狐疑着正欲迈步入门,一道身影从宫内着急忙慌小跑而来,恭声叫了声太后便替美妇拍打着身上的落雪。
看着在自己身上忙活的宫女,美妇发问:“翠柳,出什么事了,急急忙忙的?”
“回太后,一切安好。”脸色苍白的宫女闻言直摇头。
“嗯~?”
听见美妇鼻间明显动怒的哼声,宫女头垂得更低,踌躇半晌方凑近前者耳畔蝇声道:“太后,王上来了,等您已有一个时辰了……”
“本宫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是政儿来了。”美妇释然一笑,轻点两下宫女翠柳白净额头,带着喜色往内行去,“那是本宫的亲儿子,有何不能光明正大说,支支吾吾的。”
“太后……”
宫女伸出手还欲说些什么,美妇身影却已走远,只好把话咽回肚子捏起裙摆追上前去。
主殿内没有点灯,窗外风雪连天乌云蔽日,显得有些昏暗,唯有殿前正中供桌上两盏琉璃烛火暗自飘摇,映亮一角天地。
阴沉的大殿内淡淡幽光氤氲,那是四周镶嵌的琉璃翡翠,是秦王应太后的要求亲自督人改动,每一面殿墙上都装饰有异色琉璃,甚是奢华。
一袭黑色玄鸟王袍的年轻秦王孤零零立在桌前,不言不语纹丝不动,静静注视着面前快要燃尽的香火。
在其两旁,两排宫女内侍尽皆匍匐,额头抵地,不敢抬头以观。
“政儿……”
殿外一声呼喊打破诡异宁静,美妇喘着粗气踏进殿内,目见眼前此景挂在嘴边的话悄然收回。
气氛好似有些微妙。
“回来了。”
案前的秦王没有回头,自顾点燃香烛插在铜鼎内,声音无悲无喜。
美妇松了一口气,笑着迎身上前:“宫里憋闷,出外头透透气。”
说着不着痕迹朝两侧跪伏的下人们做了个手势,后者如临大赦急忙起身,躬身鱼贯而出,只留母子二人。
大殿瞬时空荡。
嬴政依旧不看美妇,略微颔首:“呵呵,是么,冰天雪地的,太后可真有兴致。”
“政儿,母后……”
美妇听出嬴政话中凉薄,忙着出声解释被后者打断:“太后不必解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那些腌臜事彼此都心知肚明。”
嬴政侧首斜睨美妇一眼,娓娓而谈,后者脸颊残留红晕顿时烟消云散。
“寡人只是不太理解,先王仙去不过三年,短短三年太后也忍不住偷腥么?”嬴政朝美妇走近两步,声若掷地。
美妇脸色顷刻煞白,蠕动着嘴唇下意识后退一步,惊恐仰视着面前已比其高出一头的少年,口不择言:“政儿……娘亲只是……”
“只时不时去吕相府中闲谈品茗,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么?太后!您觉得寡人信么?”
嬴政字字珠玑,眉间阴翳越来越深,每向前一步,美妇便退一步,直至背负冰凉立柱,退无可退。
嬴政话仍未停,痛心疾首:“宫中贵妇私养面首,古来有之,无可厚非。寡人对此并不怪罪太后,可太后啊!您……为何要与那姓吕的纠缠不清,莫非他与寡人势同水火,想将寡人取而代之,您……
当真一无所知!”
“政儿,不是这样的!他说了,如今你年岁太轻,朝堂上不能服众,所以才会暂领朝政,待你及冠后便会退至幕后,还权于你。”美妇从未见过少年这般失控模样,慌神解释道。
“还权?哈哈哈哈……”嬴政听了一阵痴狂冷笑,眼角泛着泪光,指着美妇道:“太后啊,太后,您是真糊涂还是假聪明呐,他吕不韦是什么样的人您恐怕比寡人清楚,扪心自问,您说的话自己可曾相信?”
美妇闻言无语凝噎,未出一言以复。她骨子里是个享乐之人,自归秦入宗谱,丈夫疼爱儿子争气,每日只需游园赏景,即便丈夫早逝,但儿子出息继承王位,她旦夕之间由王后升为太后,地位无以复加。
赵姬对逝去的先王感情并不深厚,长期分隔两地,即便重逢也不过一年光景,婚姻不过利益为多,连她自己也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关怀过面前独自孤独野蛮生长的少年。
如今少年淡漠的话语,疏离的神情,与之前喜欢整日缠着她的孩子判若两人,颤抖着伸出手想抚摸嬴政脸颊,却被后者不着痕迹避开。
手落了空,悬在凝滞空气中。
“政儿,你变了……”美妇忍不住梨花带雨,喉头哽咽,“变得不像我的政儿了,以前你从不会躲娘的……”
“哈哈……”
嬴政嘴唇微颤,直直盯着美妇,“是寡人变了,还是太后变了……”
美妇愣住,心头仿佛缺了一块。
无语凝噎间,少年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像被抽去浑身气力般转身,苦笑着摇头迈步往殿门而去。
行至大殿正中,嬴政微微侧首,轻声道:“听闻太后喜琉璃,寡人自胡商处收购了些今日特地送来,太后看着办吧。”
美妇听了回身一看,才发觉一个偌大的木箱静静安放在桌旁,心下暖流涌过同时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她仿佛要失去这个让她骄傲的儿子。
再看嬴政已走至殿门,慌忙追去。
“母后!”
嬴政脚步顿住,伸手止住奔来的美妇,隔着长长廊道与后者遥遥相望。
神色归于平静,平静得令美妇心惊,“这是政儿最后一次这么叫您,只盼他日……母后不会与政儿刀兵相见……”
声落人去。
美妇痴痴立在原地,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终是无力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