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新王旧识
关中岁寒，纵横沟壑难生巨木，挡不住凛冽北风，故比南国之地更冷一些。
咸阳宫今日早早燃起灯火，殿中淡淡檀香萦绕。
凄清仿佛不能形容咸阳宫的孤寂，如同炭火燃烧的翕微声响无法诉说满庭苦闷。
罗纱轻帐后，年轻的秦王沉默翻阅着今日奏章，不时提笔圈点，更多时候皱着眉头。
勤奋的新王相较五年前，褪去了青涩稚气，英气的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如墨瞳孔隐隐间已有睥睨天下之色。
看了一炷香时间，嬴政终于放下奏章，疲惫地揉揉眉头。
“王上，该用晚膳了。”
一旁静立的内侍已等待多时，见嬴政停下赶忙恭声提醒。
“是何时辰了？”嬴政依旧按着眉头，声音疲惫。
“酉时，晚膳已热三回了，王上，歇歇吧。”
内侍忧心说道，他是新王亲自提拔，比谁都更关心嬴政身体。
嬴政伸个懒腰长舒一口浊气，摆摆手淡声道：“行了，寡人知晓，端上来吧。”
内侍一听满脸喜色，连声应着小跑到宫门外，对同样候了多时的宫女催促道：“快，吩咐后厨上晚膳。”
宫女得令柔声退下，盏茶不到功夫饭菜便送进殿中，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饭菜尽数陈列在新王桌前，他清楚嬴政不喜去一旁偏殿用膳。
不忘摆手让宫女们悉数退下。
嬴政正要下筷，被内侍出声拦下，后者堆起笑，“王上，先容小的一试。”
三寸长的银针不急不缓扎进每一道菜中，不敢有半分遗漏，直到最后一针收回仍未变色，绷着神经的内侍方才松了一口气。
静步退到一旁，恭声道：“王上，可以用膳了。”
过程中嬴政一语不发，他已经习惯这繁杂的饭前程序，等一切做完后安静开动起来。
一碗粟米下肚，嬴政放下筷子，见今日没有自己饭后必喝的一杯酒，面露不悦，“寡人的酒呢？”
说罢凌厉眼神刺向战战兢兢的内侍。
如芒刺背的内侍额头汗如黄豆，闻声顿时扑面跪倒在地，支支吾吾：“王上……”
“如实说来，寡人不怪罪于你。”
“禀告王上，是相国大人，他特地嘱托宫中下人，让王上少饮些酒，以免伤了龙体。”
嬴政瞬时感到头疼。
这位继位时认下的相父，总管教着他，无论国事还是起居，事无巨细。有时他不耐烦了，便不厌其烦絮叨要勤于律己诸此之类的话，让嬴政不胜其烦。
初上位时，“父子”二人还算融洽，不说无话不谈，总归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如今大秦天下局势已定，朝堂格局已稳，俗话说两个和尚挑水喝，可各安心思的人谁也不愿当第一个挑担的人。
时间一长，便有了嫌隙。
嬴政看得清楚，曾经一心扶持他的吕不韦已然陌生，权欲与日俱增，上月朝会以资历不足难以服众的借口否决了他提拔军中亲信，转头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昨日又以裁军整顿为由，裁撤了大批他暗中扶持之人，如今军中恐怕已是这位大秦相国的一言堂了。
如今连私下小酌都开始插手，看来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相父”，已经忍不住要渐渐架空软禁他了。
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难道古往今来果真皆如此么？
“呵呵～”
嬴政突然苦笑一声，吓得地上的内侍身子一颤。
“我这相父，真是好手段……”
语气似笑，落在内侍耳中却冷若坚冰。
匍匐在地的他更为惶恐，这私下密语哪是他一个无名小卒听得，心里暗道吾命休矣。
嬴政瞥一眼地上颤抖不止的内侍，倒是没有像其他狠辣帝王一样动不动杀人灭口，声音反而柔和下来：
“你跟寡人多久了？”
“李三幸得王上赏识，已入宫侍奉王上三年有余。”
“很好。”
身份尊贵的新王欣慰一笑，竟起身亲自将内侍搀扶起来。
被搀扶的李三直到站起身来，脑子仍然呆滞。
我李三能得秦王亲自搀扶？那可是王啊！
大秦唯一的王！
不知李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的嬴政，伸手替其拍去身上尘埃，正声道：“寡人有一事，要交予你去办，别人寡人不放心。”
从未受过如此重视的李三霎时红了眼眶，能被当今秦王看重那是几辈子烧香拜佛都修不来的福气，若是将此事办成，岂不是直步青云？家里的黄脸婆也不会整日絮叨，侍奉王上左右，每月俸银却还不够买盒上好的胭脂水粉。
思及此，豪气陡升，嘭嘭拍着胸脯道：“王上但说无妨，小的万死不辞。”
嬴政闻言一笑，拍拍这位一脸慷然赴死的肩，宽慰一句：“放心，不是让你去送死。”
说着回身取来一张画轴，交到李三手中，沉声道：“寡人要你去韩国紫兰轩，将此画交给其幕后掌柜，向其打听画上之人，若有音信，传密信于寡人，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一时间，李三只觉手中画轴重若千钧，能让王上如此看重之人，必非无名之辈，而他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也全系在此画上。
攥着画轴的手不由沁出冷汗。
嬴政深邃双眸直盯着李三双眼，“回答寡人，能否做到？”
李三神情一震，迈腿半跪而下，拱手激声应道：“李三定不辱王命！”
嬴政闻言松气轻笑一声，背身而立，凝视着墙上王旗，喃喃低语：“去吧‘……”
脚步远去，惊起烛火摇曳。
夜色中，咸阳城门敞开一线，一人一骑悄然出城而去。
咸阳宫内，端坐在朦胧灯火前的嬴政，出神望面前墨痕未干的“柳”字。
“柳兄，我这位旧识，想同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