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春风化雨,万物复苏,今岁的两浙路,相较于往年,雨量颇为丰沛,位于大运河下游的塘荷镇,尚处霡霂春雨中,不知上游的几个州镇,已是大雨滂沱,水患隐然而生。
在塘荷镇水北街集市口,一棵古榕树碧伞擎空、如盖如云。有七、八个婆妇围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聚坐闲谈,对过往的行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刘媒婆轻摇着小扇啐了一口,“晦气。”
“适才路过的,可不是浙南会西会长家的采办?出了什么事,惹得你如此气恼?”一旁的胖大娘问。
“我刘媒婆几十年牵线说媒,辛苦攒下的声望,要被西会长家的颜姐儿给败坏没了。”刘媒婆咬牙道。
“颜姐儿,哪个啊?”
“西家九姑娘。”刘媒婆看众人不解,又补充道,“便是在宫城的敬远侯府嫡长女。”
旁边一个婆子惊呼:“这九姑娘可是侯门贵女啊!”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刘媒婆一歪唇角,“就怕她无福消受,那九姐儿天生命硬,生母难产而亡,侯爷嫌其命硬,都不敢将她养在身边,自襁褓中就被抱到这边养了。”
胖大娘:“前些时日,你可是为西九姐儿说的媒?可成功了?”
“如若成功了,我岂会又气又恼又没法?”刘媒婆急道,“我前脚刚登门说亲,那几家的郎君便都遭了殃,实在不吉,我都被牵连埋怨了。”
“所以说,这种命硬的人需避而远之,我可万不敢再给她牵线了。”刘媒婆嫌弃的用扇柄敲了敲石桌。
西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中,西梦颜正凭栏喂鱼。
斜风毛毛雨,落入水中无形,池中初开犹半卷的睡莲轻轻摇曳,一条丰满的花锦鲤自在游弋。
碧空上云卷云舒,水中倒影,锦鲤似在九天翱翔。
“你是在向往九天吗?我可告诉你啊,莫欲非分之望……”西梦颜撒一把鱼粮给鱼儿。
花锦鲤把刚吃到嘴里的鱼食一嘟噜吐出来,伴着一串泡泡,摇头摆尾游向远方。
“哎,别走啊,你什么意思啊?我话还没说完呢。”西梦颜向着鱼儿远去的背影喊道。
池畔的芭蕉摇摆着叶子潇潇作响,袭来几分困意,西梦颜倚坐栏边,头倚着栏柱,眼前的景色不觉朦胧起来。
薄雾袅袅,西梦颜倚躺在水榭中的美人靠上,头枕在郎君的膝上,月光如水,似薄纱般洒落在身上。
郎君伸出一只手环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深入到她的发丝之间轻轻的摩挲着。
夜色澄蓝清澈,星辰璀璨,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像是打开这幻境的钥匙。
郎君俯首,贴近她的耳边温柔地叫着她的闺名,“念念”
好痒,气息仿佛一根羽毛轻轻撩过她的耳畔,她鸦羽般的眼睫不觉轻颤起来。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额间,郎君的臂弯向怀中轻轻一带,西梦颜的头便靠在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思绪在那人的怀中凌乱,如小船驶入港湾般,坠入那天地合一的归属感。
月色朦胧缱绻,那郎君勾起她的下巴再次吻下来,西梦颜不禁双手环绕郎君脖颈,唤道:“郎君”。
这时,传来一阵雀儿的叽喳声。
“好吵”西梦颜皱了皱眉头,待她睁开眼帘时,发现方才只是南柯一梦。
她抚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试图忆起梦中郎君的容貌,却又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心中揣测,“那梦中的郎君,究竟是哪家的公子?”
身上沁了汗,浸湿了贴身的薄绢温软,水榭中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的微凉的水汽,舒缓了她几分不明的燥热。
“白日梦大抵是这么来的吧?” 原来,梦境和现实果真是截然相反的,梦境越是美好,现实就越是凄凉。
回想上辈子,她嫁的是镇南国公府的世子薛毅,原定新娘并非她,而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西梦月。
后来,侯府突然遣人前来接她回宫城,父亲来信言道,“将长女接回府中,承欢膝下,教之以礼,再嫁良人。”
可回到侯府后,西梦颜才知,等待她的竟是让她嫁给国公府世子薛毅,继母尹氏笑着对她道,“此等良缘,是你妹妹让给你的,理应长姐先嫁。”
暂且不论这门亲事是否称心如意,西梦颜单是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便觉得心有不甘。
待嫁入国公府后,西梦颜方知新郎重伤未愈,当红盖头被挑起,与那冰冷深邃的双眸相对时,她那颗初为人妇、憧憬未来的心便被冰霜冻伤了。
旁人皆道她和薛世子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实则异床异梦、貌合神离。
都说夫妻之间的感情是最亲密的,诗词、话本、戏曲中皆极尽美好之词,可她却未曾体会半分,亦无法揣摩其中的甜蜜。
上一世,她羞于启口向薛毅追问冷落她的原因,许是自己命硬让他唯恐避之不及,直至婚后第六载因病离世,她仍未能明了其中缘由。
回想前世种种,西梦颜五内仍感郁结心塞:“真是虐缘啊,上一世,她替继妹西梦月代嫁,屈服了自己,误了终身幸福,更导致命丧黄泉。”
她没有责怪上一世的自己,她当时一个站在雾里也很迷茫。
这一世,心中的迷雾消散,若再让她婚嫁薛毅,她一定会拒绝,若强逼她嫁,她定会寻机逃离,绝不屈从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的鬼话。
星移物转,西梦颜重生过来已逾一月,重回到待字闺中还未被接回宫城之前,值得庆幸的是,此时,一切皆未发生,还有挽回的余地。
“姑娘,姑娘,可找到你了。”思绪回来,西梦颜寻声望去,只见燕儿从右侧曲廊急急的小跑过来。
燕儿迎上前来,为她披上一件缎地绣花斗篷,“姑娘,雨下起来了,快回屋歇息吧,您这身子尚未完全康复呢。”
西梦颜也感到些许凉意,裹紧了斗篷,二人遂沿曲廊回翠竹院了。
提着裙裾走在湿漉漉的青石甬道上,西梦颜看向燕儿,“事情办得如何了?”
燕儿得意颔首:“一切已办妥,我二哥带着几个道中兄弟,依姑娘之命,绊了那李员外二郎的马,他当即堕马摔断了臂骨。”
“那李家二郎,未娶妻就养外室,且已偷生子,幸得你二哥私下查探得知。”西梦颜语气里带了怒意。
这时,燕儿忽然想起什么,捂着嘴笑道:“姑娘吩咐的事,奴婢让人给秋水阁的琴心姑娘送了一份薄礼,然后她就在朱大户家三郎的酒杯里下了泄药,哈哈哈。”
西梦颜唇角微翘:“那个朱三,年纪轻轻就不思读书,整日眠花宿柳,靠着祖产挥霍,纵有金山银山也要败光了。”
越说越来气,“瞧瞧,这几个纨绔就是刘媒婆给我所荐之亲,这不是将我推向火坑吗?”
“银钱都妥为打点,不能苛待了你二哥和同伙道中兄弟。”西梦颜不忘嘱咐。
“赏赐都悉数发放了,我二哥托我向姑娘道谢,还有上次姑娘所赠的野山参,我娘服用后,病势大减,我爹娘嘱咐我务必尽心侍奉姑娘,以报答姑娘的救命恩情。”燕儿的声音带了哽咽。
西梦颜轻声宽慰道:“你我主仆情深,你家遭遇困境,我定当助你度过难关,只望你安然无恙。
忆昔上一世,她归侯府时,燕儿母亲病危,燕儿告假回家床前尽孝,就没赶上陪她一同赴宫城,也就没有一同陪嫁到国公府,主仆二人自江南一别,别无相见之期。
这次燕儿的母亲初现病症,西梦颜便提醒燕儿留意病情发展,还把自己珍藏的野山参赠给燕儿母亲,还赠了银两,让她请良医问诊开药。
“不出姑娘所料,刘媒婆那张嘴果然恶毒,刚从集市采买回来的吴大娘说,那刘媒婆正在大榕树下吐沫横飞的编排姑娘呢。”燕儿忿忿道。
不足为奇,大榕树下那个地方,路过的人都免不了唾沫之淹,路过的狗都得挨两嘴,恍若公堂审讯。
思及此,西梦颜会心一笑:“这样也好。”
“此话怎讲,姑娘?”燕儿挠挠头,“刘媒婆若再妄言毁了姑娘的清誉,可怎么得了啊?”
西梦颜却不急:“她昧心说媒还背后编排与我,看以后谁还敢再求她说媒,看着吧,她的报应马上就要到了。”
“姑娘自有姑娘的思虑。” 燕儿虽似懂非懂,但最近一段时日,可以感觉到姑娘遇事愈加稳重,心也有定见。
“燕儿,你一会儿去外面门房遣两个小厮,抬一顶滑竿去水北街集市买口猪仔儿。”西梦颜吩咐。
燕儿惊到:“姑娘,何须大动干戈只为了购一小猪仔儿?”
“抬着猪仔儿路过大榕树的时候顺便接着刘媒婆,就说西家九姑娘要请她到舍相谈。”西梦颜交代。
“诺,奴婢晓得了,这就去门房找我三哥安排。”燕儿转身往外走。
西梦颜嘱咐:“带着赏钱和买猪仔儿的钱,告诉你三哥差人疾去疾回,切记,须将猪仔儿和刘媒婆小心带过来。”
“诺,奴婢这就安排下去。”燕儿应声退下。
二人一路商议,西梦颜往翠竹院方向回去,燕儿去了门房那边。
回到寝屋内室,西梦颜在妆台前就坐,启妆奁,对铜镜施红妆。
她轻轻地抬起眼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眉如远山,清新淡雅,眸子清澈明亮,唇色红润如蔷薇,如瀑的青丝自然垂落在腰间,面庞白皙无瑕。
镜中的她,就如同那初绽的花朵,透出一种清雅脱俗的美。
思及前世患病时容颜之凋零,与今相较,宛如两世人,真是脱胎换骨、隔世重来了。
一盏茶时间,燕儿打帘进来,张开嘴“姑”话音刚落,就被屋里弥漫的粉尘呛得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见自家姑娘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她原本的清秀与灵动,双颊涂得红艳艳,如同涂抹了重彩的戏脸,嘴唇则被涂得鲜红欲滴,如同滴血的红梅。
燕儿立在那呆楞了,继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姑,姑娘,为何如此妆扮啊?”说着伸手想去阻止她继续往脸上拍脂粉的动作。
“不要抢。”西梦颜躲闪开,“待会儿要整治那刘媒婆了,岂不自己先整顿一下?”
“姑娘此言有理,还别说,如此妆扮,真真儿是…绝美。”燕儿揣度出姑娘话里的意思,不禁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