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名利
汉语聊天,重要的不是用什么措辞,而是用什么音调。比如同样一个“哎呀”,扬声发音而且短促的时候,自然带出来一种喜感和惊讶,降声发音而且拉长的时候,则明显表示不满意和不耐烦;重要的不是说的什么,而是谁说的:比如同样一个“滚蛋”,当领导斥责下属的时候,这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让你滚,而当女朋友轻嗔薄怒、粉拳捶胸的时候,那就明显只是一种调情。
“哎呀,这不是小郝老师么?”卸下了清纯,恢复了风尘的梁欣萍,似乎更加自如、更像自己。梁欣萍虽然纵横情场,阅人无数,却对郝白记忆尤深——毕竟,赚得她吃饭结账的毕竟还是只此一回,那是在毕生难忘的遇见西餐厅。
面对如此自然的梁欣萍,郝白反而有些不自然了,既怕梁欣萍喝一声“滚蛋”,怒下逐客令,又怕是走错了门,赶紧询问宋老在否,梁欣萍笑道:“我姥爷在书房呢,请进吧。”引着郝白穿过小院,到了客厅。
未见其室,先闻其香,一时间熏香、墨香、檀香,碰头打脸,迎面扑来。熏香,似乎来自客厅茶几上的一个黄澄澄铜貔貅香炉,袅袅白烟,氤氲盘旋,不疾不徐地从兽嘴里吐出;檀香,看样子是满屋子的檀木家具沁出的自然香气;墨香,在梁欣萍看来是墨臭,是宋老在书房泼墨挥毫的时候,不小心睡着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踢翻大墨汁瓶子溢流满地将木地板浸地入木三分所致。
客厅最醒目处,就是东西两面墙。东面墙上,“淡泊明志”字匾高悬,龙飞凤舞,八面出锋,仿佛拖把的水太多,下边一整面相片墙,都是小宋——大抵是宋老50岁之前,和各色穿西装、穿白衬衫、穿黑色夹克的中老年,细看是省、市、县各级领导,各路政坛人士;西面墙上,“宁静致远”字匾高挂,沉稳凝重,笔力干涩,好像拖把的水太少,下边也是一整面相片墙,都是老宋——大概是宋老50岁之后,和各色大胡子、长头发、大马甲的艺术家,细看是省、市、县文艺界的各种名流大家。从东墙到西墙,一张张照片呈现出小宋到老宋的沧桑变迁。看到最后,是宋老和一位国内书法大家的合影,写着“摄于2016年”,而郝白清楚的记得,这位大家却是2011年过世的——那年郝白刚考上大学,暑假在家练习大家的字帖,没两天,大家就去世了。
梁欣萍去请宋老。大概是字没写完没尽兴,也可能是写着写着又睡着了,总之是慢悠悠地出来,倒给郝白留足了欣赏照片的时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县委老干部局的同志来啦?”喉咙里咕噜咕噜着一口老痰,好像是从那天楚鹿乡旅游发展座谈会一直憋到今天。郝白赶紧上前见礼,表示自己其实是教育局的,受命前来回收报纸并千恩万谢。
可能是刚才照片看多了,对小宋变老宋的印象过于深刻,竟然一激动,脱口而出把“宋老”喊成了“老宋”。郝白毕竟残存二两急智,又赶紧在加了个“老”——“老宋老”,倒好像显得礼数更周全了,并且还兼有对老领导老人家的关切之情。
首先,郝白按照武默三的再三叮嘱,特意将宋老的好心提醒之情做了无限夸张,表示再三感谢。总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宋老的及时提醒,武默三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更别说政治生涯了。简直是到此为止。
随后,郝白又遵照武默三的再三要求,有意重温楚鹿乡旧事旧情,将宋老对楚鹿乡的巨大贡献做了一番拔苗助长,提升了历史高度。总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宋老的呕心沥血,楚鹿乡人民到现在还困在山里,更别说脱贫致富了。简直是白日做梦。
一席话两层意思,直夸得老宋春风得意,得意忘形,红光满面——也不知是情绪高涨高兴地羞红了脸,还是受之有愧自惭地臊红了脸。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有访客登门,宋老总要在书房多坐一会儿再出来——如果没在书房,也要赶在客人进门前先窝到书房。这样做目的有三:一是让来客明白,宋老很忙,尔等登门拜访,能够等上一等、见上一见,已属莫大荣幸;二是有意吊一下访客的胃口,就像别人请你吃饭,不能召之即来,必须先推托一番再迟迟赴宴,有时候越端架子越有面子;三是给访客留足时间,以便怀着崇敬之心、崇拜之情,欣赏他精心布置的两面相片墙,看看宋老的朋友圈,前半生都是达官显宦,退休后都是雅士清流,见识什么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对宋老更崇敬、更崇拜。
“不好意思这位小同志,我啊,正在书房给一家企业的创业史写序,本来不想给他写,我也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要不全县这么多企业都来找我写,那还了得啊!结果这老总托了县里好几个领导轮番轰炸地给他递话,没办法,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勉力为之。”宋老咽了咽浓痰,说话清楚了些:“这老总也是个市侩,非要送我五万块钱润笔费,岂有此理,我的文字,那是一字千金,怎么能说金钱衡量的呢!最后那老总锲而不舍,又找了文联和作协的同志轮番轰炸,说如果不收,老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后收了一万块钱,意思意思算了。”
“姥爷,刚才你不是还说没钱吗?既然这样,我代理的暹罗乳胶安眠枕,你必须买一个。”梁欣萍小嘴一嘟,变本加厉:“不对,你必须买两个,总不能你睡成精神小伙儿了,让我姥姥还像老太婆一样吧。”
宋老正面露难色,又有人咚咚敲门,赶紧支使外孙女:“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姥姥打麻将回来了。”接着对郝白笑道:“老太婆就是这么庸俗,每天也不知道看看书、学学画,就知道‘垒长城’。”
梁欣萍领进的人,却是廖大元。
“哎呀,宋老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个事儿得麻烦您老人家。”廖大元满面春风:“哎呀,小郝也在,真是江湖无处不相逢啊,咱们兄弟可是生死之交,抽个时间,好好聚聚,咱一起向宋老学习。”随后三言两语,切入正题。
据廖大元讲,为在宋老多年辛苦努力的基础上进一步弘扬文宁县乃至原平市的地域特色文化,为进一步凝聚文艺正能量、助力社会大发展,为进一步给广大文艺爱好者搭建一个展示才华的平台、交流切磋的舞台,文宁县摄影家协会与《逐鹿中原快报》深度合作,成立“中原文艺界联合会”,这可是文宁县乃至原平市的一件大事好事盛事,凡我县文艺界之精英和耆宿,莫不闻之欣喜,欲襄盛举。经联合会筹建委员会认真研究,大家一致认为:宋老德高望重,闻名遐迩,既有作序无数、著作等身之实绩,又有提携后进、拔擢新人之胸襟,特别是纵横政治、文艺两界,人脉巍巍如楚鹿乡之山脉,通达至于昆仑,名望煌煌如城河里之城隍,道行至于通神,客厅里的两面相片墙,即是明证。宋老出面来当这个联合会名誉会长,真是天选之选。只是有一点担心,就是宋老一向出尘出世,淡泊名利,如果不肯降尊纡贵,那么筹备委员会只能降格以求,别图他人。
宋老一看这样一块大肥肉就要旁落,当即表态身为一个老干部、老党员、老文艺爱好者,发挥跨界优势,燃烧自我余热,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宋某虽然老朽,但仍有伏枥之志、千里之心,必将勉力为之。
廖大元千恩万谢,随即从包里掏出大红烫金的聘书,请宋老签字。宋老一看如此郑重,更是高兴,本来郝白的05中性笔已经递到手边,为示郑重,专门到书房濡了上好的紫毫毛笔,凝神聚气,运笔题名。本来欲郑重其事,想以正楷一笔一划签名,笔到临头,又怕写不好,将来联合会做大了,聘书拍成照片挂到博物馆,字丑了贻笑大方,遂改做狂草,飞笔挥就“宋富贵”三个大字,自己也认不出来写是什么。
廖大元激动领掌,大呼好字,并请郝白梁欣萍等年轻人好好学习,特别是梁欣萍,不可辜负家学。
宋老毕竟社会经验丰富,由聘书发散思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小廖啊,既然是‘聘书’,这意思,会长不能白当?”
廖大元心说宋老果然名不虚传,的确老奸巨猾,说道:“咱们联合会是公益性质,主要是造福文艺、回馈社会,没有什么收入。您老这个会长,什么也不用做,偶尔出来撑撑场面站站台就行。当然,每次多少都会表示表示、意思意思。”
宋老自有计较,道:“我啊,近来确实上岁数了,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要是有什么活动,千万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别让我睡过头了。”
廖大元赶紧表示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多带营养品给宋老补一补身子和脑子。梁欣萍赶紧接过话头:“现在市场上太乱,吃的东西可不敢乱买,倒是有一款暹罗乳胶安眠枕,科技含量高,保健效果好,很多大明星、大领导、大富豪都在用。”
宋老饶有兴趣:“是吗?”廖大元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表示要买一套送给宋老。梁欣萍表示这是自己代理的品牌,准备自己孝敬姥爷,廖大元取而代之:“还是让我尽孝吧。”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是联合会不务虚名、实干为先,准备搞个大动作,打响第一炮——编辑出版一部《华夏当代文学大观》,征文通知已经拟好,请宋老斧正。郝白凑近一看:
广大文艺爱好者:
为推动文化发展、振兴文艺事业、挖掘文学人才,中原文艺联合会拟编辑出版《华夏当代文学大观》,现正火爆征集各方面文艺作品!
《华夏当代文学大观》由名满中原的当代德艺双馨的著名文化艺术大家宋富贵老先生主编,正规出版社正规书号出版、公开发行,绝非内部发行读物可比,各大搜索网站上均可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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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声音更清澈了:“这可是大好事!不行,作为会长,我必须要为这本书作序!不仅要作序,还要写跋!不仅要写跋,还要亲自审稿。好的作品,要本着推广的原则,一个也不放过,应收尽收;差一些的作品,要本着鼓励的原则,不一棒子打死,改上一改,能收尽收。”
郝白见宋老如此爱才,很受感动,简直就要鼓起掌来。再看廖梁二人,一个参悟玄机,一个洞见商机,都为宋老的慷慨之辞湿润了眼眶,拍红了手掌。
事情办到这里,郝梁廖三人各尽其事、各取所需,一起告辞。夕阳西下,薄暮寒烟,廖大元要请吃饭,郝白急于回局复命,但架不住廖梁共邀,只得相去。
廖大元之设宴,主要是吃暗亏买了梁欣萍的枕头,心有不甘,见梁欣萍长得漂亮,欲有所图,想以另一种方式收回成本;梁欣萍之赴宴,主要是考虑廖大元颇有当冤大头的潜力和财力,不仅要卖给他枕头,还要卖给他床垫、按摩椅乃至更多,不仅要卖给他一套,还有卖给他两套三套乃至无穷。
三人来到一家烤羊腿店,选了靠里的一个卡间,凉菜啤酒先上了一大桌。羊腿还没上来,廖大元巧立名目,连举三杯,第一杯敬联合会如日之升,将来一举成为文宁县第一社团;第二部敬宋老如月之恒,将来一举成为文宁县文艺界常青树;第三杯敬梁欣萍如花之美,将来一举成为文宁县首席美女。
不多时,靠外的卡间食客鼓噪:“老板,羊腿上还是不上?羊是要去呼伦贝尔大草原现抓吗?”一阵敲碗声。
客人骂完老板,老板就去骂后厨,很快就有羊腿端出来,眼看直奔廖大元这桌,梁欣萍望肉而欢,冷不防闪出一条大汉,说他们点菜在先,径直劫走羊腿。廖大元一看遭遇了剪径强人,深知佳人面前不可露怂怯阵,当即拍案而起,冒险过去理论,晓之以江湖规矩,明之以先来后到,终于使羊腿失而复得。
廖大元于满座大汉中取回羊腿,自诩威风不减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谈笑风生,英雄无敌。兴起时,又施展平生所学,将《笑林》里的笑话,经过自己的艺术再加工,一个个抛出,视梁欣萍的反应,由浅而深,循序渐进,直讲得口沫横飞,不亦乐乎,菜都顾不上吃了。郝白冷眼旁观,自顾吃肉喝酒,也是不亦乐乎。
廖大元正讲得高兴,一瞥刚才劫肉的几条大汉,端着酒杯含笑而来,知道这是来敬酒一笑泯恩仇的,赶紧正襟危坐,如天朝上国准备接受蛮夷万邦的宾服与朝拜,几人进了卡间,领头的人刚说了一句:“大哥,刚才实在不好意思。”后边一个板寸青年喊道:“梁欣萍?真是你啊!以为你客死他乡了呢,怎么着,文宁县第一‘公交车’又不远万里返回家乡二次创业了?先把老子送给你的苹果手机还给我!”骂完,隔着桌子就要揪打梁欣萍。
几条大汉闻言又纷纷鼓噪:“我日!你就是大骚货梁欣萍啊!还得我兄弟好苦,给我打!”
场面大乱。廖大元作为情场老手,既有洞烛形势之眼力,更有进退裕如之神功,挡在梁欣萍面前,挨了两拳,责任尽到,应声而倒。倒是梁欣萍抓起一把串了肉串的铁签子,一阵挥舞,逼退众人。
郝白一把掀翻烧烤架,炭盆飞出,烧红的木炭如雨点打下,烫的几个大汉哇哇乱叫。郝白拉着梁欣萍夺路狂奔,几条大汉一路狂追。
小小文宁县城街头,又现盛大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