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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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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国文化传统,素来“事死如事生”。像对待生者一样对待死者,更多不是为了让死者含笑九泉,自诩没白死、死的值,而是为了让生者看的,博一个孝子贤孙的好名声。

    但刘炳牛之死不同。

    如果此时是刘炳牛的八十老娘死了,刘炳牛必定大操大办,唯恐全村全乡不知道,大显其孝,大敛其财,亲朋好友,嘉宾云集,共襄盛举,特别是有求于刘校长者必定奉上厚仪,以示敬意,以尽孝心,更有甚者还会长跪灵前而不起,伏地大哭,如丧考妣——真的就好像死的不是刘炳牛的娘,而是他的娘。但现在问题是刘炳牛八十老娘没死,而他本人死了,正是人情冷暖、人走茶凉,刘校长的儿子又是个不争气的货色,除了继承他老子的职场猎艳、情场寻欢、酒场纵横、赌场潇洒等末技,而驾驭术、平衡术、阳谋术、阴谋术等压箱底的本事一个也没学会,大家交之不齿、避之不及,故而门庭清冷,丧事如丧。

    正是盛夏时节,灵堂闷热,世态炎凉。郝白、志超本想悄悄溜走,但灵堂里除了至亲,就剩下他俩,谁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唐眼含热泪,猛夸二人仗义够意思,不像其他人都是势利眼、白眼狼,骂完老师骂伙夫,骂完伙夫骂门岗,骂着骂着骂到范国增:“他娘的,真不知道这个教办校长是怎么当的,手下第一大将舍生忘死,英勇牺牲,也不知道上门慰问慰问,难怪一直升不上去,该!该!该!”

    范国增具备“说曹操、曹操到”的魔力,忽然出现在灵堂门口,狠狠瞪了一眼老唐,又赶紧变换笑容,弓着腰伸手引导着县教育局长马万里进来。

    鞠躬施礼,家属答谢。

    马万里代表全县教育系统向刘炳牛同志表达了敬意,向家属表示了慰问。环视灵堂,发现太过冷清,不成体统,当即责令范国增:第一,垴头村小学所有教职工全部过来守灵,谁敢请假,马上开除;第二,垴头村小学的所有学生家长,六个年级三班倒,24小时给校长哭灵,感谢对祖国花朵的救命之恩,具体怎么哭、念什么词,由各班老师编写,要带着感情写、写着带感情,朗朗上口,易记易读,最关键的是不能重复;第三,楚鹿乡教育系统全体教职工,按照花名册,制定值班表,每天最少保证三十人到场哭灵。

    马万里又吩咐办公室主任王茂田:第一,抓紧起草典型事迹上报,要让英雄事迹响彻楚鹿大地、文宁大地、原平大地,乃至于全省全国;第二,安排全县教育系统,以乡镇为单位,自发前来吊唁慰问,实地感受英雄气息,掀起学习热潮,激发干事激情;第三,组织全县中小学,以学校为单位,开展“学校人民的好校长,建设文宁爱家乡”征文活动,每个学校的校长、老师、职工、学生四个层面最少交十篇高质量的体会文章,全县大评比。

    马局长动情地讲,不可以让英雄流了热血,反而受了冷落。安排已毕,满意而去。家属千恩万谢。

    政令一出,情势立变。

    一个小时后,垴头村小学教职工、学生家长陆续塞满灵堂,面带哀容,不知道哪个学生的奶奶,身怀农村妇女“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生存绝技,哭着喊着“校长啊校长,你好狠心,就这么走了”,活生生把自己哭得和校长有一腿的样子。两个小时后,楚鹿乡各小学的老师把校长家的院子填满,瞻仰遗容,膜拜风采。三个小时后,全县各乡镇的学校凭吊团陆续抵达,持花圈者有之,上书“刘校长千古”,持锦旗者有之,上书“人民英雄,师范楷模”,持挽联者有之,上联“百世芳名流,炳牛甘为孺子牛”,下联“千秋壮举留,楚河只为楚王休”,写的谁也看不懂,后来据写挽联的老师说,他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念得押韵,故做一点玄虚,别人看不懂,都会以为高深,又不好意思说自己看不懂,所以看了都竖大拇指“写得好,有文化!”

    四个小时后,武默三匆匆赶到,像刚才范国增引领马局长那样,引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进来,又像传令兵那样笔直一挺,喊道:“郝县长到,慰问刘老英雄家属!”喊出了江湖老前辈去世办丧礼的风采。

    郝县长紧紧拉着刘校长老母亲的手,温言劝慰老人家节哀顺变,感谢她为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培养了一个好校长,又习惯性地询问家里还有什么困难。校长老母亲认为此人官大多能,顺杆爬猴,老泪纵横地哭道:“我孙子外边还欠着二十多万赌债,政府一句话,能不能给免了?”

    校长老母亲语惊四座,以及四站和四跪。郝县长为缓解尴尬,下意识地环顾灵堂,谓身边工作人员和武默三等说道:“人来的不少,听说很多都是教育系统的同志,这很好,不能冷落了英雄的心呐。这说明,我们县教育系统上上下下很团结嘛,团结出战斗力,团结出凝聚力,这也充分说明马万里同志管理有道,治军有方。这不仅是全县教育系统之福,更是广大莘莘学子之福啊。”

    郝白正听着局长训话,忽然接到电话,是山底村老支书的儿子狗娃打来的。郝白纳闷你不在明珠岭上好好开农家乐助阵野战,没事儿给我打什么电话。只听狗娃说道:“郝领导,”狗娃一律称呼在单位上班的为“领导”:“报告郝领导,你带来的那个女的,还在我这儿赖着不走哩。”

    郝白赶紧纠正:“那怎么是我带的女的?那是贾主任带的!”狗娃慌不择言:“不管谁带的,反正是赖在我这儿不走啦!可咋办?”郝白更纳闷了:“贾主任不是早走了嘛,她后来没下山?”狗娃说道:“那女的说了,贾主任还没给她钱哩!”郝白蒙圈:“没给钱?这是什么意思?”狗娃说道:“那女的,是贾主任找的‘女公关’,答应给人家一千块钱,包日包夜,结果贾主任没给钱就跑了,赖着不走了,说是你认识贾主任。”

    郝白也急了:“我他妈哪认识什么贾主任啊,都是范国增安排的活儿。你让她找贾主任啊。”狗娃也急了:“这狗日的贾主任死活联系不上了,能找到他早找了。”

    郝白一试,果然关机。又联系范国增,不料同样失联。郝白大骂晦气,只得三上明珠岭。将出刘家,郝白疾走时游目一瞥,只见一人穿着一双粉红色的高跟鞋,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猛地灵光闪过,是志超大闹校长宿舍时放在地上的那双女鞋,再看此时谁穿,竟是苏岚。

    从垴头村出发,不一会儿就到了山底村。只见贾主任的车还在那,四胎齐瘪,委顿在地,威风不在。郝白登山而上洪水仿佛独爱明珠岭,不曾毁伤丝毫,初登时的一草一木,此时俱在。

    到了农家院,狗娃见郝白出现,如天降救星,大喜过望,不敢说话,用手指了指东厢房。

    郝白走过去一推门,不觉愣住。房间里一张床,床上花被,花被中一女子,云鬓横斜,酥胸起伏,竟似不曾穿衣服。郝白大感不便,正要回身,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上,是狗娃生怕郝白跑了,一千块的债落到自己头上。

    “你给钱?”女则又往下拽了拽被子,骈山,峰隐,欲现。

    “贾主任不给吗?”郝白试图做最后挣扎。

    “贾主任?还不知道是哪门子的狗屁主任!把老娘骗过来,吃也吃了、睡也睡了,玩高兴了,他也跑了,什么东西!”

    郝白无奈,联系不上范国增,也没了主意。女子快刀斩乱麻,索性把花被踢开,走下床来,玉体雪白,目标郝白。

    又见春光,风景更胜。郝白没办法,眼见着女子要用美人计,自己失身事小,失节事大,赶紧投降,掏出手机扫码支付。

    女子嫣然一笑,表示甘愿让郝白白来一次,这样也不白来。郝白有心无胆,只是苦笑,扫了二维码,却发现女子的头像是她和另一个姑娘的合照,那姑娘,是小雨。

    郝白看得愣住。

    女子调笑道:“怎么?没见过美女啊?”郝白摇头:“这姑娘,我认识。”

    “你认识?那她叫什么名字?”

    郝白又摇了摇头。

    “看见过美女就说自己认识,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这样吗?”女子嗤笑。

    郝白为自证,讲述了城河里的故事。女子始信。

    “那这么说,咱们还是城河里的‘邻居’呢。”“她现在好吗?”

    “我也不知道啊,有一阵子不联系了。”

    “你们这么要好,没联系?”

    “你们这么要好,不是也没联系吗?”女子抑郁了一句郝白,续道:“她已经不在文宁了。反正也走了,给你说说也不妨事。”

    女子名叫王晴,和小雨是同乡。她们的家乡,曾是司马迁笔下的林深材富之地,经过千年索取,如今黄土累累,除了出美人胚子,什么都不出了。

    家乡贫困,无以为生,亦无可留恋。有长辈婶娘姑姨,外出打工谋生,归来置地建业,一时乡民瞩目,三分羡慕、七分嫉妒。后来才知,完成资本原始积累,靠的是皮肉生意。但在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这样的产业就这样明显而又隐晦地传承下来。

    王晴与小雨,同乡而不同乡——同出一县,但一南一北,实则相距甚远,就好像伊犁与北海的人,到了国外也是同胞一样。两人被带到原平市,又一起分配到文宁县,下了车,才知道是进了淫窝。

    小雨选择接受,王晴选择反抗。

    “这可不是我标榜自己,贬低小雨。小雨只问了一句:‘工资高不高’,就再没有说话。老板要求我们当晚就上岗,还说‘’第一次”卖的最贵,五千块起步,小雨的眼里闪出了火花。”郝白怔怔听着,忽然有些心疼。

    “他娘的,那是一个变态,好像还是个什么领导,还打了小雨。”一夜下来,小雨身上是伤,脸上是笑。

    “下工以后,我们躺在床上,谁也不睡,谁也不说话。小雨只说了一句:‘早知道这样能挣钱,早出来卖了。’在我们那儿,在黄土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弄不了几个钱。”

    小雨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个弟弟,哥俩的婚事彩礼,都着落在小雨身上(王晴说:“准确地说,是着落在了小雨的逼上”。);床上有个老爹,瘫了十多年;地下有个老娘,死了十多年。

    王晴眼圈微红,抽出一支烟,点着,吐了长长的一道烟。

    “她去哪了?”

    “回家吧,回到了她该回到的地方。”

    郝白怅然若失,忽然想起在垴头村小学里那株柿子树,虽然从来不属于自己,但每天抬头隔窗可见,自有一种亲近,好像就是自己的。虽然,也并不知道柿子树到底是怎么想的。

    “能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吗?”

    “早换号了。”

    千里之外重新开启生活,当然要换手机号。郝白以为王晴没听明白:“我说的是现在的号码。”

    王晴一边穿衣服,一边笑了:“我都没有,怎么给你?”

    “你怎么可能没有?”郝白不信,看着眼前刚穿上内衣的王晴,感觉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就算身体一览无余,内心也永远无法看透。

    “你肯定以为我是故意骗你的吧?”王晴一只脚点地,一只脚兜着裤子,站立不稳,透着一种狼狈的美。郝白目光直直,王晴久经沙场,早已习惯了男人的各色带色的眼色,也早已习惯了在男人面前穿脱衣服。

    “我这样看着你,你不害羞吗?”郝白发觉自己有些失态,露出窘色。

    王晴穿好衣服,又笑了:“你看着我脱衣服我都不害羞,还怕你看我穿衣服?”接着调侃这是这行的基本职业素养,接着又表达了一切羞耻之心都可在物质前折腰、都可在时间中消磨的意思:“开始也不好意思,后来入行久了,看的人多了,或者说被砍的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接着又噗嗤笑了:“说着说着她,怎么说起我来了。”整了整头发,又道:“不过怎么说呢,反正都差不多,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我,有时候她感觉我就是她。我们像亲姐妹。不,比亲姐妹还要好。”

    “比亲姐妹还好?你确定?好到连她手机号码都没有?”

    王晴还在整理头发,散下乌黑飞瀑,脸带愠色:“爱信不信,不信你看我手机。”

    “我要是找出来了呢?”

    “你要是找出来了,我让你白玩一次。要是找不到呢?”

    “那我就让你白玩一次。”

    王晴转恼为笑:“大白天的,睡什么睡。有次有个客人,完事了感慨:‘不渴而饮,四季交配’,只有人类干得出来。难道这就是人作为高级生命比别的生命的高级之处?”

    “听起来去,你倒像一个哲学家。”

    “也是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人嘛,总不能睡了吃、吃了睡吧?总得学点什么。”说着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锁扣的小黑本子:“我接过的客人,都在这个本子上记着,他们说话的有趣的话,也都记着。”

    “不怕别人看见吗?”

    “我都是用符号记的,除了我谁也看不懂。就是我,时间长了也可能看不懂。不信你看。”郝白接过来,随手一翻,果然如读天书,想说“让我想起了塞拉菲尼抄本”,又想估计说了王晴也听不懂。

    “你是想说,‘你这是塞拉菲尼抄本吧’?”王晴被阅无数,也自阅人无数,不仅读心,更会诛心。

    “这也是听客人说的?”

    “不,这是听她说的。”

    二人彼此默契,心照不宣,聊天里“她”就是小雨。郝白仍不死心:“这么说,你是真的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了?”

    王晴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你永远找不到一个想要让你找不到的人,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她为什么要自己消失?”郝白不解。

    王晴整装已毕,最后穿上了鞋子,边系鞋带边说:“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她这么做就一个意思——把脱下的衣服再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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