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二郎
第九章、二郎
鲁香君唤来鸳鸯别府如今的管事,除了此刻教授功法的兆临渊,还有郑庆光和李沐云。
这三位是上一批侥幸留下来的外婿,因人品相貌无一不好,诚心更是打动了三位师妹,被真正寄予了情丝,不再是单纯的磨刀石。
他们无意当中摆脱了人药的身份,却也面临着更大的挑战。
情丝相寄,他们与三位师妹便难以分割。但情之一字,玄而又玄。情丝种下,不知道能生出多少绚丽奇诡的花来。
鸳鸯别府设立数百年,如今不曾见到一个老人留下来,便可见未来的凶险。
郑庆光、李沐云先来,待兆临渊授课结束,便来到庭前。
鲁香君指着武娇儿介绍道:“这位是绣心宫杨娇师妹。”
郑庆光三人口称师姐,彬彬有礼。
武娇儿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转,感到有些新奇。这些年来,除了自己,他没有见过别的男子。
眼前这三人风神俊朗,各有各的特色,也算是俊杰,不然不能将圣教三位女仙的心给套牢。
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发警醒。
他的处境,并不比这三人好多少。十六岁,在这个半大的年纪,普通人只怕都已经成亲生子了。纵然修行能让生命线变得更长了,却不会延缓他走向成熟的脚步。
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圣教还容得下他。等再长大一些呢?等到了弱冠之龄呢?
天上只有一颗红鸾星,但应红鸾星命的却有两人,这就会分散红鸾星的气数。一个男子,掌握了圣教核心的功法,分薄了一半红鸾星命。
这样的人,圣教怎么容得下。
若是没有打算,他的下场恐怕还比不上这面前的三人。
武娇儿提醒自己不能懈怠,看了一眼身前的三人,微微颔首,算是应过了。
鲁香君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觉得奇怪,圣教女子多看不起男子,因此拿过话语权,问道:“杨师妹要挑一个人回去做些杂事,你们同他们相处了几日,可有什么好苗子?”
郑庆光沉吟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少年道:“这是楚云飞,聪慧良善,资质极高,可以考虑。”
李沐云指着另外一个少年,道:“这是赵允端,文采斐然,性质高洁,只不过年纪尚小,有些娇气。杨师姐只怕看不上。”
兆临渊则指着另外一个人道:“这是庄良,我传授玉阳真诀以来,他进境最快,悟性颇佳。”
武娇儿一个一个看过去,只看到三个鲜活的少年和他们蓬勃的野心。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虽然年少,却一身苟延残喘的暮气,这样鲜活而无知的人放在他的眼前,只会动摇他的意志,影响他的判断。有野心,便会钻营。沈绣心醉生梦死,他谨小慎微,哪里容得下什么野心呢?
杨娇儿缓缓摇了摇头,并不满意,道:“鲁师姐,可否容我近看?”
鲁香君摆了个自便的手势,便瞧见武娇儿走到近前,目光在一众青少年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黑小子身上。
武娇儿问道:“这是谁?”
鲁香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抿嘴笑了笑,道:“此人我倒知道,生就百脉具通,是修行的好材料,只是出身不太好,名字也不太好。”
武娇儿好奇道:“愿闻其详。”
鲁香君道:“他是张长老从人牙子那里买回来的,叫杨二狗。”
武娇儿轻笑了一声,惹得郑庆光三人心旌摇动。
武娇儿很快收敛了笑意,这三人连忙别开眼睛,心中的悸动却一时间难以抚平。
鲁香君调笑道:“师妹整日板着脸,还是应当多笑笑,你看看,我们这三个妹婿都看呆了。”
鲁香君不点破还好,点破了,便臊得三位妹婿脸色发红,连道“失礼”。
武娇儿道:“鲁师姐又打趣我。”
她的目光不离杨二狗,道:“师姐,就是他了。”
郑庆光连忙道:“杨师姐,杨二狗虽禀赋上佳,但不识字,悟性也不好,只怕办事不得力。”
武娇儿摇了摇头,道:“只是些粗活罢了,足够了。”
鲁香君给郑庆光三日内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下去。
随后告诫道:“杨师妹还是三思。你将他领回去,他便是你的外婿了,并不能当寻常杂役对待。这小子不识礼数、悟性也一般,只是有个百脉具通的优势罢了,但我们也不讲究这个。领他回去,只怕使来也不顺手。”
武娇儿道:“不识字,不识礼数可以慢慢学,悟性一般,但心思也淳朴,各有优劣罢了。”
鲁香君见他打定了主意,也不好再劝,道:“那何不就放在鸳鸯别府多学习一阵子再领回去?”
武娇儿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更喜欢自己教导。”
鲁香君脸色忽然浮现抑制不住的笑容,她以团扇遮面,轻笑道:“原来杨师妹喜欢这个调调。”
武娇儿无奈侧目看了她一眼。鲁香君一副我都懂的表情,道:“好,那师妹便将他领回去吧。”
杨二狗正努力辨认千字文上的字,周围人都已经在揣摩玉阳真诀,开始打磨真气。但他一不识字,二不通筋脉窍穴,自然没有办法入门。
他自知落后,却也只能一边旁听教习授课,一边加紧识字和学习筋脉。
正用功着,郑庆光走到他面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道:“小子,你撞大运了。”
杨二狗被带到武娇儿面前的时候,还是晕晕乎乎的,看起来有几分傻气。
郑庆光道:“这位是杨师姐,今后你便是她的人了。”
杨二狗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懵懵懂懂地拜倒在武娇儿面前,道:“拜见仙子。”
武娇儿将他扶起来,她修长的手仿佛温玉一般,带着淡淡地温度,也带着淡淡地香气,“我叫杨娇,称我少宫主便是。”
杨二狗拘束地应了一声,道:“少宫主。”
武娇儿点了点头,向鲁香君道谢:“劳烦师姐费心了。”
鲁香君摆了摆手,道:“应当的。”
武娇儿微微伏身,道:“我先领他回去了。”
武娇儿向别府外走去,杨二狗看她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春雨绵密,出了别府,从侍从手中取过雨伞,武娇儿忽然顿了一下,将伞拿在手中并不撑开,道:“执伞。”
杨二狗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便连忙将伞从武娇儿手中接过。靠近的时候,他似乎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武娇儿在前,杨二狗撑开伞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
纸伞不大,春雨也不重。
杨二狗尽职尽责,将自己大半个肩膀都露在雨中。
武娇儿走一步,他也走一步,亦步亦趋,沉默寡言。
这是个极好的品质,对武娇儿来说,尤为如此。不好奇,不多问,但用心。
武娇儿停住脚步,在指上掐了一个印诀,在杨二狗的目光下将两道微光弹到他身上。
他只觉得浑身一热,春雨带来的寒意一扫而空。一股热气在他体内流转,让他的脚步变得尤为轻盈。
武娇儿越走越快,杨二狗却能寸步不离地跟上。
“你叫什么名字。”
“杨二狗。”
杨二狗有些羞赧,显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好雅观。
“你在家中行二?”
杨二狗回道:“是,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犹豫了一下,道:“贱名好养活,我哥哥叫大柱,弟弟叫铁蛋,妹妹叫小花。”
武娇儿道:“是不太好听,你既然行二,我就叫你二郎吧。”
杨二狗迟疑道:“狼比狗好一点吗?”
武娇儿没有回话,但杨二狗分明看到他的肩头微微耸动,听到了他的低笑声。
杨二狗挠了挠头,跟着傻笑。
武娇儿道:“不是野狼的狼,是郎君的郎。”
杨二狗才知是会错了意,大郎小郎的叫法他也是听过的,便应道:“好,那就叫二郎吧。“
在圣教中穿行,走过从诸院中穿梭过去,每逢其他弟子,便会有人行礼道:“见过杨师姐。“
杨二郎没有多问,但知道他在圣教的地位应该很高。
行至偏僻处,才到绣心宫。
绣心宫中无人打理,宫中花草生得旺盛却没有章法,宫室很多,却都空落着,也无人去清扫。
只有主殿幻梦殿和偏殿正心殿因为沈绣心和武娇儿的居住还维持着基本的整洁干净。
站在殿前,武娇儿道:“这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
“绣心宫空着的宫室很多,你只管选一个住下便是。“
落步到幻梦殿前,武娇儿垂首道:“师父,我领了个人回来。“
殿中传来慵懒沙哑的声音,问道:“叫什么?“
武娇儿看向二郎。
他拘谨道:“我叫杨二狗,宫主称我二郎便是。“
“二郎?“殿中人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了。“
武娇儿便带着二郎去选住处,绣心宫空着的宫室还有三个,每个宫室里里又有偏房。
二郎问过了武娇儿的住处,选了个靠近正心殿的住处。
他本想住在正心殿的偏房中,但被武娇儿拒绝了。
武娇儿又将库房的钥匙给了他,道:“日后你便负责宫中内务了。“
二郎打开库房的门,被库房中的认得不认得的珍宝惊到了,吞咽着口水道:“好。“随后便将库房小心锁好,钥匙贴身藏了。
武娇儿道:“但有所需,只管在库房中取便是。“
二郎熟悉了环境,又犹豫道:“少宫主,我还能读书习字吗?“
武娇儿道:“要学的,修行也要用心。我今日告假,便今日教你。“
武娇儿取来幼时沈绣心教他习文断字的书籍,从净心咒开始学。
若是在人间读书,千字文自然是极好的,但在修行中,从净心咒开始则更好。
这篇咒文很简单,仅仅是念诵便能让人澄心,助人入道。
武娇儿教了几页,觉得够他慢慢学的,便先放下。
二郎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识文断字是个苦功夫,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
但修行却不一定要从导气开始。
武娇儿便在庭中传授给二郎一套养身拳。
这一套拳法以养气和搬运气血为主,武娇儿幼时便是从养身拳开始练。
武娇儿拉开架势,先练了鹤形。整个人便如同一只仙鹤,在庭中或伸或张,或牵或引,仿佛天上之仙,云中之神。
二郎心中咚咚直跳,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已经离了人间。
武娇儿收了鹤形,又一式一式的拆给他看,哪里是要诀,哪里是难点,说得十分清楚。
二郎有些憨厚,却并不愚钝,武娇儿教得细致,他便能学得很快。
武娇儿道:“把鹤形学好了,我再来传你虎势。“
二郎记下了,一边翻看拳谱,一边回想着武娇儿传下的要点,很快就练得有模有样。
武娇儿远远看着,便明白,他既不蠢也不笨,反而心思纯净。只是不善于思考,要让他琢磨问题,只怕能愁死他,但若是把事情说清楚再让他去办,他便能做到十二分。
练上一阵子,二郎便汗如雨下,气不打一处来,浑身疲软。
武娇儿心知如此。炼精化气,消耗的就是体内精气。他虽是百脉具通的修行体质,但是家境贫寒,哪有什么精气累积。
二郎靠在廊上,感觉有些晕眩。
武娇儿走过去,喂了他一粒丹药,道:“起来,继续练拳。“
二郎只觉得吞了一口火炭,浑身顿时发热起来。
他身子仍旧发软,却愿意听话继续练拳。
武娇儿自然不会害他,二郎一开始还很难抬动手,但几个架势拉开,力气便渐渐回了上来。
待一颗丹药药力消化完,他更是觉得神清气爽。
二郎呼出一口白气,在早春的寒意中徐徐飘散。他实际上感觉不出什么,只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知道自己吃了一颗好药。
二郎感激道:“多谢少宫主!”
他要靠前,武娇儿却飘然远去,道:“好好洗个澡吧。”
二郎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一层淡淡的油垢,嗅起来十分酸爽。顿时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很是失礼。
“少宫主,哪里有水呀!”
最后还是武娇儿带着他去汲水。
绣心宫偏僻,地处凤凰山十二峰最边缘的白鹤峰。因为边缘,所以离得灵脉很远。起初也有些府、院,绣心宫也还有宫人伺候。
但沈绣心觉得聒噪,便将白鹤峰上的人都赶了出去,留下偌大的白鹤峰,只剩下师徒两人。
圣教本来只有十一峰,白鹤峰被沈绣心划去养老之后,掌教便施展移山神通,搬来了重名峰,取代了白鹤峰的位置。
还顺带将圣教的大阵改动了一下,是灵脉偏移,虽没有从白鹤峰移走,但白鹤峰的灵气却也大不如前。
这些都是武娇儿从各个卷宗中翻阅出来的“红鸾故事”,发生在武娇儿出生以前。
白鹤峰中有一条银龙河,抱山而行,仿佛玉带。
在绣心宫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翡翠湖,仿佛玉带上镶嵌的宝石,汇聚了整条河的灵机。
平日里的用水便是从翡翠湖中取来。
杨二郎担了水,便在岸边冲刷了起来。
但他这一身污垢,清水也洗不干净。正皱着眉头,一块带着香味的胰子便掉下来砸在他头上。
他举目看去,便瞧见武娇儿坐在岸边的树枝上,目光也不看着他,看着被山风吹皱的湖面。
但他还是有些害羞,扭捏地放不开。
“洗你的便是。”
杨二郎抬头去看,便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树枝上的嫩芽还在微微颤抖,诉说着还有人曾经立于此处。
杨二郎便脱了衣服,清洗干净。
神教出产的胰子细腻且好用,这一块是带着桂花的香味。没用完的胰子被杨二郎拿汗巾包住,提在了手上。
武娇儿在久远的前世做过凡人,知道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是很琐碎且麻烦的事情。杨二郎毕竟是个人,虽在这尊卑有别的世界,下人或许还一匹马,一头牛值钱,但在武娇儿眼中,他还有一颗平常心。
待杨二郎担了水归来,武娇儿便嘱咐道:“这山中有野兽,库房中有灵米,足以满足你日常所需。每逢半月会有黎星堂的弟子前来送月例,你有什么需要的,库房里又找不着的东西,只管列下来,到时候告诉她便是。”
库房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男子的衣裳。
杨二郎随他来时,自然什么也没带。
武娇儿看着他一身湿透的衣服,目光中忽然带了一点促黠。
“我这没有男子的衣裳,恐怕还要等十日之后黎星堂来人才能给你带来一批新衣服。”
“不如,你就将就着这些吧。”
武娇儿从袖囊中取出几件衣服,放到杨二郎怀里,“这几日便先对付着吧”。
杨二郎低头一看,脸色也臊得红了。
武娇儿穿了十多年的女装,如今也传给了杨二郎。
只是武娇儿的面色十分平淡,并没有调笑的意思。
“换上吧,染了风寒还得我来照顾你。”
在杨二郎的眼中,宫主和少宫主是自己的新主子。虽然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但也确实是主家没错了。
只是这个主家不是凡人,而是仙子。
他要做的是侍奉仙子,哪有让仙子侍奉他的道理。虽然害臊,但还是依言换上了衣服。
武娇儿并没有作弄他的意思,他给自己备着的私服,二郎穿出来也不会特别别扭。
等到杨二郎换上衣服出来,一身青色的长袍,看着也并不有碍观瞻。
杨二郎松了一口气,但嗅到衣服上的香气,便诱出他的遐思。只是他素来沉默寡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武娇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过头便消失了。
但杨二郎心里觉得,他应该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