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章 52
金玉堆砌的步天高楼,是王都最辉煌夺目的景色。
白天立于日光下,犹如神天降世,远观金顶恢弘,近赏雕琢绝伦;到了夜晚,千万烛火重燃,亮至夜幕星河染上黄昏,十六明月都不敢与其相争。
楼高百丈,上下共十二层,每层依据黄道十二星次而作名,故又有人称其为“人间十二星”。
星次之中,又分二十四气象,对应的每层房间大门上都用琅砖雕刻其星象,再以不计其数的明珠翡玉镶嵌,当烛光亮起,光芒透过无色稀玉,朦胧笼罩在星象上时,远远望着宛如水下龙都,贝阙珠宫,华美而绮丽。
楼下鼓声震耳,金甲声铄,拍手喝彩声不断,玄凝晃着手中酒盅,轻抿再饮尽,落下时,一双洁白细嫩的手捧着掌心,将其接住。
“这新编的雄舞金戈倒是不错,就是新来的舞郎不太行,跳的软绵无力,枉费了一身腱子肉。”
面前小相公动了动水灵双眸,边斟酒边道:“还是姐姐的眼光独到,这舞能跳两月,凭的就是那软绵无力的动作。”
“是吗。”玄凝接过酒,不动声色饮了一口,“那就都请上来吧,还有你推荐的这几种新酿,加上招牌,都各来三坛送到每个房间。”
女君出手阔绰,小相公眉开眼笑,应声与旁边捧着酒壶的人简洁交代了几句,便扭着素腰走开,轻纱下的胴体若隐若现,玄凝瞥了一眼,默默转身进了房间。
踩着星河倒影,其声也静,屋内身影端坐,不等玄凝开口招呼,见她来后,众人齐刷刷站起躬身行礼道:“小庄主,您回来了。”
倾身颔首,算是回应,玄凝举起酒杯敬道:“不必多礼,今晚是我的接风宴,感谢诸位愿意赏脸,美酒妙郎一会儿就来,大家玩得尽兴。”
饮罢又客套了几句,玄凝转身出了房间,携半盅新酒走到对面,再次敲开,将方才的话再叙演。
十二楼设露景台,坐可观星,站可望阙,红河两岸,南来北往的人影皆过目。
玄遥站在阑干旁眺望着远处昏暗,身后抱怨随脚步声接踵而至。
“阿媫,你是把步天楼买下来了吗,居然足足请了六层人。”
玄凝随手将酒盅扣在小相公手中,倚在阑干旁顺着向下望去,红河繁华景,多少人曾在这里一夜挥千金,想不到这奢靡败家的帽子,居然有天落能在玄遥头上。
光是包厢就花费百两黄金,再加舞郎乐伶,美酒珍馐,今晚这账单怕是要破千两。
想想就心肝疼。
玄遥不做声回眸望了她一眼,抬手时,一旁男侍眼疾手快搀着她到软椅旁坐下,跪在身旁为其倒上佳酿。
轻嗅酒香,玄遥抿了一口尝道:“这钱,是以你的名义花出去的,人情自然也就落在你账上。”
“我何尝不知阿媫苦心,只是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吗?”玄凝仰头望着远处天灯,淡淡道:“明天城中怕是无人不知世子殿下归来,在步天楼宴请玄家各界龙头。”
“如此才好,免得某些人以为殿下家中无势,踩到头上兴风作浪。”
“哼,黄大人最近又说我坏话了?”
入秋后的夜风飒爽,站在高处,凉意更胜,玄凝收回目光,在玄遥对面的编织软椅上坐下,候着的男侍将杯中美酒续上,便绕到身后轻捶着肩颈。
“她没说你坏话。”玄遥见她举杯邀之共饮,抬手轻碰,玉瓷叮铃,“相反,她帮人做了好事。”
一饮而尽,玄凝不屑地笑了一声,“是吗,她还有这好心?”
“我也没想到,她会闲到帮长公主找人。”
这称呼太久没有听到了,玄凝沉了嘴角,“长公主坐拥东宫一千诸率都找不到,此人定是不在皇宫,而黄家掌管户部多年,在城中各司署中线人众多,想来不出一天就能找到长公主想找的人。”
对面女君点点首,算是对她一番推测的肯定,“户部与礼部几十年来一直由黄家掌控,自韩丞相倒台,黄靖宗晋升首辅,吏部几乎要成为黄家人的家堂,再这么下去,不保某天黄家便会将手伸向兵刑和工部。”
玄凝暗暗思躇,掌管兵部和工部,是玄家稳坐世家第一,并在朝堂上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原因之一,若黄家完全掌管吏部,那对玄家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倒是玄遥这时候提起这事,仿佛是在暗示她什么,玄凝干脆装傻道:“那阿媫想怎么做?”
“说来惭愧,我本来是想利用棠画师和黄家的关系,让他为我所用的。”
“?”
酒盅安静地握在手中,周围气氛也逐渐变冷,玄凝头也不回地拍了拍肩上的手,示意其下去。
垂眸凝望着杯中倒影,淡漠嘴角也添一丝哀伤,她抬起头冷笑道;“呵,就像您对阿紫那样吗。”
玄凝本不想提及此事,因为她心知,一旦提了,必然伤及母子情分。
而今她竟想让棠宋羽也步入阿紫后尘,就算是“本来”,那也未必说明她念头打消。
“我应该说的很清楚,棠宋羽,你不能动,但阿媫却擅自将他囚与辰宿庄,还想利用他布局。”
“如果听你的话,他如今早已被囚东宫,成为长公主的跨下娈物。”
凌冽的目光忽而一松,转而颦眉道:“什么意思?”
即便被顶撞,玄遥仍面色不改,就是话语间也隐隐透着锐气:“殿下不是冰雪聪明,连这点都想不到吗?”
结合前言,玄凝很快便反应过来,“长公主居然还不死心……”
“非但没死心,还缠着天子要了半个月的人,今日进宫,陛下一上来就问及此事,还赠绿菊劝我独善其身,少管他人命数,殿下觉得我该如何呢?”
“……”
玄凝低着头便爬到玄遥腿边抱着晃道:“阿媫,我错了……”
任凭她怎么撒娇,那倚靠在椅围上的女君就是一句话不说,玄凝抬眼偷偷打量,心道不妙,玄遥每次生气必然一声不吭,若是不管不问,她能维持现状整整一个月。
正想着,头顶上却忽然响了声音,“错哪了?”
在玄凝耳中,那突如其来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当下立马念道:“我不该顶撞阿媫,质疑阿媫决策……”
“错了。”不等她说完,玄遥盯着她道:“你错在为了区区一个男子,伤了做母亲的心。”
玄凝立马“哎呦呦”地起身抱着她,“那我可真是罪人,阿媫想怎么罚我就罚吧。”
对方不假思索,“等你及笄后,宫中所有朝宴,你替我去。”
“……”
“不行?”
听着语气又变冷,玄凝只好咬牙答应道:“行。”
这女人,肯定是早就想好了,说不定刚才那话就是为了激怒她,故意编的。
真是老姜狠辣,心思沉海。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嘀咕我。”
玄凝起身讪讪笑道:“怎么会。”她拿起了酒杯递到玄遥手中,俯身时道:“我只是想起阿紫曾经说过,庄主答应了他,等我及笄,让他做我的君夫。”
“……”
拿在手中的酒杯抬起又放,玄遥望着她神哀模样,不禁灌了一口酒,深深呼道:“阿紫一事,是阿媫做错了。”
身下不语,指尖勾起酒壶上的玉把,几声吞咽,酒盅满了又空,空而再溢出。
玄遥不忍见她如此,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在出云庄大火时,为救被困侍人不惜来回跑了数十趟。”
“是,你不会又要训我为了男子而让你担心吧。”
“做得好。”
玄凝一愣,转头笑眼明媚,举起酒盅敬道:“哪里,阿媫教的好。”玄遥摇头无奈一笑,举着杯又是轻碰,“这也谦虚,真是像极了你父……”
那好不容易挤出的笑意顷刻间从眼中溜走,玄遥仰头又是半杯玉酿,映着天上明月的眸眼黯然落下,对上关切眸眼,不禁抬手抚摸道:“知道我为何放过他吗?”
“因为他念及你时的眼睛,像极了你阿父看我时的眸眼。”
玄遥很少提及她的阿父,玄凝一开始以为她如旁人一般,认为男子不配拥有“父”称,直到她某天在玄遥的药房里,找到了一副陌生男子的画像。
起初玄凝只觉得眼熟,但渐渐地,随着玄遥侽宠数量增加,她发现那些侽宠或多或少,长得都与画上男子有几分相似。
面对她的发问,玄遥坦白了那画上男子,是她意外去世的阿父。
究竟是怎样的男子,能让玄家庄主念念不忘,十几年来一直在搜集与他相似的脸。
玄凝并非不好奇,只是在数月追问后一直得不到答案,她便再也没有问过。
或许是精谷陈酿作祟,酒意上来,玄遥竟然主动提了他,她也趁机问道:
“我阿父……是什么样的人?”
“他……”玄遥的眼底晃过彷徨,垂眸苦涩笑道:“想不起来了,声音,样貌,优缺,蒙尘十四年,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他走的那天,我在药房调配了一天的药,出去后,院内已是黄昏,他躺在门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段时间,他一直缠人,我不知为何发了脾气,他便不再跟着我去药房,搬来了躺椅,每天在门口不是坐着,就是睡觉。”
“后来我才知道,黎族曾用男婴试毒,药性随年岁增长而逐烈,而你阿父便是用来试药的圣子,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撑不到你降生,所以才一直缠着我,而我……我……不知……”
一连串的泪划过月光眷恋的脸庞,闪烁犹如星陨落。
“我不知他坐着是因毒性发作,淬骨噬心,疼痛难忍,不知他睡着,其实是疼到昏死……”
十四年来,她从未与人说过此事,如今一经出口,便是再烈的酒都难消心上,那被攥紧拧断,溃散奔流的愁悔。
“风晏……他的名字…是我取的……”
[风晏?]
[嗯,絮风淡淡,言笑晏晏,和你比较贴切。]
听完,风晏如她说得那般,浅浅一笑,笑容让人心煦,“原来在阿遥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玄遥记得,那夜为了抄写医书,喝了几杯醒神酒,却不知怎的就把人身子占了。
而那失了圣子清白,本该哭啼啼的风晏,却躺在身侧笑得明亮,清脆而欢快的嗓音,还略带撒娇意味。
“阿遥,对我负责。”
偷学医术,抄盗医经,被发现后,风晏不顾自身安危放走了她,而看着他离去身影,玄遥下定了决心,追上去问其愿不愿意跟她走。
他脸上闪过犹豫,不过也就一瞬间,转眼便又笑着道:“好啊,阿遥肯带我走,我求之不得。”
之后,她带着他逃回玄家,跪地求长辈成全。
苦求两月无果,后来,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长老们改变心意,同意了他做她正室君夫。
玄遥实在好奇,出门后便问他怎么做到的。
风晏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指着脸颊俏声道:“阿瑶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她见园中无人经过,便轻轻亲了一口,哪知他得寸进尺,指着唇边又道:“这里也要。”
玄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背后忽而来的一场絮风,将她拥到怀中,他的下颏抵在肩上,随声音颤动。
“我骗她们说,我会巫术,能助玄家世代昌茂。”
“是吗,你是以为我好骗,还是长老们好骗,巫术,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仙女转世。”
风晏笑眼一抿,对她这个提议赞不绝口,“就是,我怎么没想到,还是阿遥聪明。”
他顿了顿又道:“那就来世吧,若真有来世的话,我就想办法成为天上仙女,永远望着你,护佑玄家逢凶化吉。”
“我长你三岁,你都坠入来世,这世上哪里还会有我。”玄遥摸索到他的脸庞,指尖轻抚,又被他握在手中五指相扣。
他眼中笑意更迭着,如潮水离去,携着苍凉陷落海底。
“阿遥,自是长命百岁,而我……且活着陪你,无论多久都足够。”
送来的坛酒,启封后,香气逼人,玄凝默默接过递来的酒壶,为玄遥倒了半杯,又给自己满上。
玄遥脸上还挂着泪痕,拿起酒杯倚靠在座围上,醺醉的眸眼藏着着悲秋笑意,“你出生那日,天上双色虹光,如眸,如他。故唤‘凝’字,刻长命锁,借虹光相照,护你此生平安无疾。”
冷酒穿肠,玄凝心中百感交集。
所以有可能,她两次逢凶化吉,皆是她那素未谋面的阿父在天上显灵,只是因玉石不在身上,而借了棠宋羽的梦,前去助她。
而他的死,却是她因前尘梦魇而畏惧的一句“最好丧父”。
手中端着的酒盅悄然放下,玄凝起身抱住了玄遥,发愧喃道:“对不起……”
耳畔声音略有些哽咽,“傻孩子……你道歉做什么?”
[若我的决定,会让你痛失所爱,让你用余生将其样貌拼凑……]
玄凝埋首在那温暖颈边,半晌痛苦阖眸,嘴边仍然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会有爱屋及乌。
原来她此生,从一开始,就在怀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