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章 48
车队早上从郁庄出发,抵达天景城时,已是四日后的傍晚。
柳医师平时能说会道,对待病人妙语连珠,站在岑医师面前,又是结巴又是嘴瓢,最后被连人带花赶了出去。
花是进城买的,蔫蔫的,跟门外柳医师的神情一样。
医馆内,棠宋羽看着账单,全然没有心情管别人的八卦。
不算他在出云庄上的吃穿用度,仅仅是在郁庄的药材花销,就足够他伏案苦画一年了。
余光见他愁云不散,岑煦一边整理着手边药材,一边道:“你的账单玄家已经全部结清了,无需出一分钱,你还发什么愁。”
她又怎知正是因此,他才更加发愁。
粗略合计了一下账单总数,棠宋羽油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想立即回画院接活的冲动。
他不想欠什么,就算这笔数目对于玄家,不过是一月内入账的零头。
刚小心将账单叠起收好,门外忽然传来车马喧嚣,柳医师借故溜了进来,随之进来的,是似曾见过的面孔。
“君子兰,我奉庄主之命前来,请你到辰宿庄做客。”
临近夜幕,医馆里并没有病人,话音落下,便安静的连街边骏马打了几个响鼻都能听见。
长椿街到辰宿庄的路程并不算远,但在如同盯罪犯的严审目光下,倒也变得格外漫长。
棠宋羽端坐在车上,半垂的眼帘始终定格在夕阳光线中,渐渐随树影陷入昏暗。
进城不过一个时辰便被玄家庄主请去做客,可见车队一入城,便有人向玄家通报。
能获得玄家如此关注,想来是沾了某世子殿下的福分。
马车缓缓停下,来自对面的凝视感总算消失,起身下车,双脚才刚落地,棠宋羽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大门长什么样,后颈忽然一重,随之而来的眩晕感和黑暗顷刻席卷了视野。
身影倒下时,一旁的云泥只是冷笑地看着,招呼着门口侍卫过来将人抬进去。
侍卫面面相觑,问道:抬到哪里?”
“废话,自然是地牢。”
三两水滴落额心,棠宋羽缓尔睁开双眸,后颈还残留着余痛,颦眉时,余光恍惚看见斜对面站着人,等他定睛一看,还在昏沉的大脑瞬间恢复清明。
云髻穿步摇,穿着样式简单而不俗,恬淡脸上没有明显情绪,嘴角却始终噙着淡淡冷意。
此人,他见过。
幼时于雪地中获救,那夜匆匆离去的严肃侧脸,与其有着相同的轮廓。
难道,当时救助他的是玄家?
未等他想起当年细节确认,玄遥绕着步子,拿起了桌案上的簿册,打开念道:
“旭和二十年,四月初七,棠画师直呼小庄主姓名,惹其不悦。”
“同年五月初五,再次呼名道姓,惹其不悦,后讨好。”
“五月初九,棠画师被困火场,小庄主为救其而受足崴伤。”
她冷冷瞥了一眼男子,见他垂眸不语,翻页继续念道:“七月……”
目光所及的文字让脸色再添重墨,玄遥不想再念,手中的簿册轻放桌案,指节轻叩,闷声微落。
“棠画师,你想葬在哪?”
“……”
所念属实,他无话辩驳。
出云庄既为玄家地产,庄中何处不是她的眼睛,但记载太过详细,详细到令人生惧。如此,他与世子殿下在郁庄的那几晚,岂不也记在了簿册中,供人翻阅。
棠宋羽抬起眼眸,正对上对方投来的冰冷视线,微微斜首问道:“庄主既能放卑职活着进城,想必已经为我挑好了葬身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卑职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容我回家换身衣裳,我不想弄脏她的衣袍。”
女君眸光瞬间沉敛,抿眼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片刻哼哧冷笑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搬出阿凝来威胁我,你就这点手段本事吗?”
从春秋到夏冬,玄凝身上的每件衣袍,都是玄遥亲自挑好布料样式,再命巧手衣匠去裁制。因此,她刚进来就认出了穿在男子身上的衣袍,是自家小殿下的。
脑子不笨,但也不够聪明,若只做个侽宠,倒也足够。
可……
玄遥想起信上的内容就来气,什么叫非他不娶,她到现在连个侽宠都没有,居然想直接立正室君夫?
“虽不知你这么愚笨是如何让阿凝动心思的,但我可以断定,”玄遥缓缓踱步,走到他面前俯视道:“你配不上正室之位,就算破格留作宠环,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半晌宛然笑道:“或许庄主所说是对的,但我答应了她,便不会反悔。”
他长得确实动人,光是那双浅亮双眸,轻拢一笑,便教人挪不开眼。
玄遥默默在心中道了声“祸水”,正想说他做画师可惜了,棠宋羽敛了眼中笑意,垂眸喃喃道:“除非她反悔……”
[阿遥,你答应要带我走,不许反悔。]
故人声音恍然出现在脑海中,玄遥望着那双眼睛,仿佛看见了当年树荫下沉睡在木质摇椅上的男子。
摇椅纹丝不动,正值初夏,风清日丽。
玄遥静静地站了许久,直到金色余晖照在男子安详脸上,她握着扶手跪坐下来,挽起的发髻轻靠在男子腿边,声音淡而哀道:“若我当初反悔……你是否就不会死。”
过往的风温柔和煦,轻抚在隆起的腹部,替他抹去她脸上的泪光。
夕阳中的院子,随着鸟雀远去而模糊朦胧,玄遥回过神,转身径直走到了牢门边,对着外面的人道:“把他带到西院,吃穿用度按客人标准执行,再派人看着,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
云泥不解地瞪大了眼睛,“不是要做药人?”
显然庄主不打算搭理她,只一个眼神冷冷扫过去,回身淡道:“棠画师,想不清楚,就待在屋子里慢慢想。”
究竟要他想清楚什么,棠宋羽没来得及问,便被进来的人再次敲晕,醒来后,他便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与铃铛声响作伴。
若是想逼他认清现实,庄主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他心中无比清楚,他与她之间的差距,此生都无法媲及。
或许庄主只是随便找个由头困住他,消磨他的意志。
见他一直不回话,云泥陡然提高了音量,攒眉怒道:“你不会真要死皮赖脸缠着殿下不放吧,看你这副孱弱病样,怕是跪着要人推,躺着也嫌累,你怎么好意思给我家殿下当侽宠。”
“……”
她越说越来了气势,“我家殿下三岁习武,七岁上昆仑拜仙人为师,十二岁下山学习经商之道,再忙也不曾怠堕,每日卯时必出房门,习武温剑,修身锻体。再看看你,日上三竿还未醒,梳头梳到半夜,成天不是画画就是写字,胳膊还没秸秆粗,也就只能抬起笔杆。”
棠宋羽近乎黯淡的目光总算有了点色彩,追问道:“殿下三岁就习武了?”
“你!”云泥被他突来的问话搞得哑口无言,气得拔剑直指他的眉眼,“狐狸精!等我剐烂你的脸,看你还拿什么勾引殿下。”
剑尖近在咫尺,恰如昔日的长公主站在面前,持剑逼他留下承宠,只是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
他害怕了。
当初在他逼问之下,她的答案也仅仅是“可能是你”。
没了这张脸,或许真的会如面前人所说,他对殿下再无吸引。
可是,她说了“是你”。
想要退却的动作停在中途,棠宋羽无视了心中如浪潮奔涌的嘲弄,用明天,赌上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风掠檐铃,珊珊鸣澈。
疼痛并没有到来,剑风拂面,掀起了美人平淡的眉心,却掀不开紧闭的眼帘,直到一声低笑,如穿过山间的狂风,满载寒露与秋霜,顷刻间抵达喧哗的海面,将所有纷乱思绪沉底。
睁开眼时,女君正笑着望他。
身后的剑穗还在摇晃,和她被风扬起的发丝一样。
她大抵又是跑着过来的,不然怎么会在秋雨后的凉晨中,出了满头的汗。
启唇欲唤,大脑却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他忘却了有关她的所有称呼,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眸光随她而流转,望着她敛了笑意,沉声问责,那怨狠的目光瞪在脸上,好像也如尘般轻飘飘,没有分毫感觉。
时间的流逝,原来会慢到连心跳声都被放大加快。
而他却后知后觉。
寒刃依旧定格在半空,持剑的人恨不得把嘴撅到天上去,忿忿道:“殿下一回来就教训我,我哪里说错了,他就是个狐狸精,留着只会祸害殿下。”
“他祸害我,你生什么气。”
“殿下!你就是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敌友不分!”
“我看你是太久没有写字,神志不清,急需抄写一百遍《论君规》。”
那嘴角瞬间掉下来,跟金秋里的苞叶似的,沉甸甸的抬不起来,只能朝着一边斜落。
见她总算肯消停,玄凝按住停在半空的手,随之在她身后点了几下,将受阻的行脉重返通畅。
利剑被强行按回了鞘,云泥见瞪她没用,一转目光,又瞪回了男子。
“别以为殿下回来你就能够安然度日,晚上梳头的时候小心镜子里有人哎哎哎疼——”
玄凝捏着她后颈上的腱肉,眯眼笑道:“你想做什么?”
云泥心虚地撇嘴,“没、没想做什么。”
顶多想了一下月黑风高,入室作案。
摁在脖颈上的手勾过肩膀,轻易带着人转了一圈,又往院门方向送去。
“回去告诉庄主,今晚的接风宴我不去了,有事明早来。”
“为什么?庄主这次可是把接风宴定在了步天楼。”
“那又如何。”
自家殿下离开了数月,自然不知城中新鲜事,云泥咧着嘴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步天楼……”
想起某人,她眉梢一挑,故意提高了音量,“步天楼上月新来了一批漠北男子,个个身强体壮,舞刀弄枪,殿下见了一定会喜欢。”
“确定不是你喜欢?”
“殿下以前不也经常看……你怎么又掐我?”
汀步两边是人工挖造的浅塘,玄凝恨不得一脚把人踹下去,让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是让他听见,她怕是又要吃闭门羹了。
余光偷瞄,倒是有些意外。
美人居然还在望着她,眼巴巴的像只等待喂食的白猫。
推人的手上瞬间用了力,“不去不瞧不希罕。”
走了几步,云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回头想问时,却见自家殿下已经回到檐下,任男子拿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帕子给她擦汗。
“……”
手段可真下三滥。
棠宋羽神情专注,手上动作温柔而细致,沿着眉梢一路向上轻点,连微卷的细发都小心用小指勾拢,别在发端,再用软帕抚平。
一心用在她身上,旁人再凌厉的眼神,也钻不进余光。
檐铃静淌,摇风微凉,琥珀眸中倒映的面庞,忽随落叶而神伤。
“殿下……”
小别又重逢,美人开口不问她来处,不问她披星戴月,快马加鞭,不问她在医馆听闻他被请去辰宿庄多日未见人影,心之忧急,奔之倥偬。
只问她——
“可否……放我离开?”
那只刚刚还在她脸上轻抚的手,随话语一同离开,目光一路跟随,最终落到他垂落的眉眼,玄凝不知其故,只好自作主张地揣摩道:“你怨我?”
“是怨我回来的太晚,害你被阿媫囚困,还是怨我刚刚没有替你辩驳,反而默认了你是狐狸精……”
总不能是怨她以前多看了几场妙郎表演吧,苍天可鉴,那是别人花钱点的,她只是捎带着余光,浅浅地欣赏了一下。
琉璃触及她垂落身侧的掌节,眸光渐盈朗,青袍亦生烟,隔着水雾宛如山中翠潭。
“不怨。”
声音很小,小到可以听见有水滴砸在松纹石板上,跨春风,续秋雨。
棠宋羽抬起眼帘,刚要坠落的莹玉挂在脸颊,望着她惑而闪烁的眼睛,喑哑缓道:“我不怨殿下。”
玄家于他有恩,他怨不得。
“我……”望着她抬起的掌心又放下,涌到嘴边的声音近乎哽咽,“我念殿下……夙夜难眠……”
“什……”玄凝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慌乱,尤其是美人泪眼婆娑,说他想她想得日夜睡不着觉。
但当看见白衣身形不断靠近,似要将她揽入怀中时,玄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哪知她这一退,怔得美人眼底溢出的情愫也退却。
棠宋羽几乎无法扼制脑海里的画面,那个她在他人怀中亲吻的画面。
是真的。
不然她为何退步,为何躲他怀抱,为何相见至今,还不曾触及寸缕,碰他分毫。
眼泪会弄脏手,怀抱会弄脏什么,脏了她的衣衫?还是心情。
转身进屋,她也没有拦着。
时隔一月,她倒是成了真君子,怕不是在外面寻到了新欢,对他没了兴致。
木门吱吱悠悠,合上时只轻轻闷哼,玄凝直愣愣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半晌疑惑拍门道:“你关门作甚?不是想我吗?”
“不想。”
门后身影倔如梁柱,连嘴唇也圆合上翘。
“不想,不念,不希罕。”
“……”
他怎么又学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