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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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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沉霭,拨不开的浓雾下人声寥寥,镜释行回眸望了一眼榻边安静坐着的女君,眉心微敛,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问道:“暂时性遗忘?”

    “嗯。”

    面前站着的女君束发垂窕,微微颔首,点红的眉眼平静无澜,一身素净玄蓝窄袖袍犹如夜幕下的大海,随风波荡起浪花。

    “我在人间游历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症状,得此症者通常是魂识受到外界强烈的刺激,造成脑海记忆的混乱或丢失,甚至是痴傻疯癫。”

    听完,镜释行再次回眸,像是在确定什么,目光逐寸逐缕,看得小女君气色逐渐红润,以手作扇,遮挡面容。

    “她的魂魄,很完整。”良久,他回过头定定道。

    “既然魂魄完整,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她的头脑先前是否受到过重击?”辰宿真人托颌沉思了片刻后问道。

    对方没有说话,却渐沉了脸色,她心下了然便不再追问,“想来就是因此才导致她记忆混乱。”

    “可有解法?”

    “这种情况一般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恢复,不过你要是想让她恢复的快些,可以对其施加适当刺激。”

    话虽如此,但对于她来说,何种程度方为刺激,镜释行把握不定,亦不敢贸然尝试。

    午后,为答谢辰宿真人,安抚了小女君后,他便携流云飞下仙山。

    长老殿仙像前跪着几人,他挥指将断臂重连,不等人反应过来就消失殿内。

    部狰望着接好的胳膊,失而复得,忍不住跪地恸哭,五长老跪在她身旁,神情虽有几分动容,但依旧握紧了手,将两腮咬现。

    “部逢,我说过,”辰宿真人转过身,坐在大殿正中的飘木上,“莫要得罪仙人,若非我与他是旧交,又恰好能帮到他,你的弟子此生可就再也无法握剑了。”

    五长老拧着眉心,抬头皱道:“仙人又如何,不过一介男子,天界不收,人间不留,当初没有真人相助,他早就被雷劫撕碎身体,成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见她不服,辰宿轻笑了一声,“如你所说,天界不收,人间不留,他和孤魂野鬼没有区别,可他是仙人,你用凡人那一套去规束仙人,对付仙人的弟子,可曾想过你的徒儿会被砍断双手,而你连反抗能力都没有。”

    “……”

    许是感到羞恼,部逢长老闭上了嘴,飘木上的蓝袍真人淡淡扫视底下众人,开口道:“此次主谋是谁?”

    跪在最前面的部狰抬头道“是我”,同时,身后有一人扶身而起,音量远胜她,轻易就将话语盖过了去。

    “是我旧伤复发,担心完不成封雪令,故威胁旁人协助,以此消耗妙羽师妹的体力,部狰师妹只是无意听说,好心想帮我。”

    “不,是我找人……”

    一个罪人名头争来争去,僵持不下时,辰宿真人嫌她们吵,挥袖道:“妙羽虽已经无事,但你们谋害同门,其心不净,罚去落石洞思过一年,可有异议?”

    作为昆仑宗的元尊长老,辰宿真人的地位不亚于仙人,甚至远在仙人之上,无人敢有异议,就是有,也不敢在象征地位的飘木前反驳。

    数日后,明镜山上再起黑雾。

    正兴致勃勃要出去练剑的小女君,被一双手及时拦下,镜释行望着密不透气的黑墙,心中默默推算,片刻后紧锁眉心,“近来莫要出门,山中有人在渡劫。”

    闻声,小女君眼睛一亮,“在哪?我去看看。”

    该说是预料中的话语,镜释行浅浅一笑,拉过她的手训道:“不可,若你想温习剑法,可以来静室。”

    “师甫原先说什么都不肯放我进静室,怎么今天忽然松了口,还邀请我去?”小女君说话时,脸越凑越近,近到他能感觉到温浅的呼吸,扬落在微垂的眼睫上。

    “而且师甫……你最近的容貌怎么愈发阴柔,跟变了个人似的。”

    “……”

    镜释行抚上了脸侧,轻点摩挲道:“阿凝喜欢?”

    她眨了眨眼,似是在认真思考,不等他反应,扬眉一笑,踮脚亲在额间。

    “喜欢,非常喜欢。”

    震耳雷声响彻云峰,数道苍茫海蓝与猩红交织的光柱夯入黑云,砸在殿外石地上赫然一个洞坑,像是要把山都给钻上孔。

    此等骇人景象,吓得小女君原地窜跳,整个人跟个猴子似的挂在了“树”上。

    若在往常,镜释行一定会赶她下来,板着脸说她以下犯上,再罚百石山石,今天也不知道怎的,非但没有赶猴,甚至还抱着她往上掂了掂。

    趴在肩膀上,玄凝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或所以然。晚上净身落榻,从窗外偷溜进来的电流穿过身体,她猛地爬起来,躲在了光下一隅。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来时,看见镜释行站在床边,正要离去,大脑还未来得及思考,她便伸手拉住了他。

    “师甫?你什么时候出关了?”

    他最近并未闭关,何来出关一说,想来是她再次混淆了记忆,镜释行无奈垂眸,将她的手放回薄褥里,“刚刚。我已设下结界,你可以安心休息。”

    显然,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不仅点头,还要再次抓住他的手撒娇。

    “师甫陪我。”

    “……”

    山海相搏,镜释行摁耐着浪潮,苦苦营造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想要退后,她却捧起他的手放于脸边呢喃。

    “有师甫在身边,我会安心许多。”

    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气从柔光唇边轻吐,手背被不依不饶的温度包裹,在不绝雷声中,牵引着心声不断阔朗,此山终不抵磅礴,陷落汹涌无边的赤热海域。

    “睡吧,我陪你。”

    枕上处处沾染有她的气息,镜释行屏着呼吸,肢体不碰分毫,甚至连目光都不敢接触。

    因为一旦开了口,那夜的梦境就会如泉奔涌。

    可他大抵是太久没被她缠着冒犯,当刻意保持的距离被钻进温热,镜释行束手无策的望着怀里的人,耳尖在灯火映耀下愈发鲜艳。

    身体的变化并非新奇,但怀中人似乎不这么觉得,手无意在腰间向上滑动,最终落于胸脯轻按。

    “我知道哪里奇怪了,师甫你身子变得好软,尤其这里。”

    起初还只是摁触,很快,那只手逐渐放肆,镜释行实在纵容不下,捉住她的手腕喑涩道:“不要乱碰。”

    她低低笑了两声,像是哄猫狗般挠了挠他的下巴,“师甫乖,让我摸摸。”

    “……”

    昆仑朔雪间,也就唯有她胆大包天,敢对仙人出言不逊。

    窗外红紫交加,身侧人即便是睡着了,手还放在胸前,镜释行撑身小心挪动,将人重新揽入怀中。

    早在初见时,他抱着她穿过雪虐风饕,从此,凛风横渡春,朔阴自难凄。

    纵容了她一次,便有千千万万次。

    数日来的相伴长眠,使得阴柔脸庞平添了几丝餍足,镜释行沉默地望着水面倒影,手指抚上腰间系带,解开时,松衣散落了一地,银白发梢在腿膝弯处轻挠酥痒。

    微微掀起波澜的水面,硕美身形踩着玉石台阶缓步,寒水没过白皙修长的小腿,夹杂弱水的刺骨重力争先恐后地涌上,每向前一步,都极其消耗体力。

    仙人脸上始终云淡风轻,仿佛这些重力是微不足道的鸿羽,轻轻落在肩膀,将眉心的仙赭点亮,最终带着柔软身躯,落于水底,如散开的蒲公英。

    水声静谧,不知过去了多久,阖眸屏息的仙人被金光托举,缓缓浮出水面。

    光芒之下,混沌归一。

    耸山平缓,莲心幽闭,柔美面容也恢复往常棱角,镜释行略满意地转过身,朝着岸边走去。

    弓足站在玉台上,施诀烘干身上的水痕,想要穿衣披戴时,他却骤然愣在原地。

    原先落在地上的衣物不知几时没了踪影,镜释行下意识退回到水中,望着岸边细细听察。

    弱水能隔绝一切声音,听感虽受到水雾阻隔,却依然清晰听见东南角落疑似挪动脚步的鬼祟动静。

    指尖并拢,几只金光幻化的飞鸟朝着角落飞去,没一会,柱子后面便传来一声叫喊。

    “等等,别叼我头发,痛——”

    飞鸟听不懂人话,衔着发丝衣角将“偷衣贼”缉拿归案,小贼认错倒是挺快,见到人立马道:“师甫我错了。”

    说完,不加掩饰的余光不断徘徊,将失主露在外面的胸膛,沿路悉数看了遍。

    “……”

    眼看半空中的小女君双颊逐渐涨红,镜释行沉气摇头,挥手将人送回了岸边才遣散飞鸟。

    得了自由,玄凝咧着嘴角,揉着发疼的头皮抱怨道:“坏鸟,真会挑地方下嘴。”

    也不知道偷拿衣物和叼人头发相比,究竟谁更坏。

    镜释行重新坐回水中,沉水没过肩膀,也将半截长发再次沾湿,抬眼时,对方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哎呀,师甫好小气。”

    她眼一眯,黠光烁烁,蹲在他眼前笑道:“师甫可曾听说过织郎仙的故事?”

    相传民间有一位善于织衣的俏郎君,织出来的衣物不仅漂亮好看,甚至有救死扶伤的能力,久而久之,当地的百姓便称他为织郎仙,不仅修砌了仙像,还建了座庙宇供奉。

    很快,织郎仙的盛名远扬,不仅百姓前来求衣,就连朝廷官员、王亲贵族都派人前来求衣,而织衣需要花上数日时间,供不应求,织郎仙为了满足每一个愿求,就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没日没夜的织衣,结果衣裳还没织完,眼睛却不幸瞎了。

    讲述时,她的手明目张胆地抚上了他的眼角,轻轻摩挲,好像他就是故事中的织郎仙,此刻目不能视。

    “瞎了眼的织郎仙再也织不出漂亮衣裳,百姓推翻了庙宇,砸碎了仙像,将他驱逐在外。可怜的织郎仙从此风餐露宿,流落荒野,即便寻求帮助,那些曾经被他帮过的人却无一出手援助。”

    屡屡遭拒,心灰意冷的织郎仙来到河边,打算沉河自尽时,周围忽然有女君喊住他,“你一身赤|裸来此世上,如今怎要带着衣物和一身丧气走。”

    话语间似是在劝说他不要糟蹋生命,但织郎仙哪里听得进去,当即脱下了衣物放在岸边,转身朝着奔流河水走去。

    她停在了此处,镜释行听得格外认真,连她的手何时在耳廓边抚摸都没注意到,“后来呢?”

    “师甫,你不冷吗?”她话锋一转,没有接着他的问题回答,反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

    “不……”

    “冷”字还未出口,镜释行陡然绷紧了身子,惊诧地望着扑来的身影,想要制止的手,也被人扣紧按在了掌心。

    身影落于水中,浪花如絮雪,荡起一层层波澜,不出片刻,一道身影从水面猛地探出,长而洁白的后颈上一双手紧紧拥搂。

    镜释行皱眉将怀中人放到岸上,刚想训责,看到她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连呼吸都极其困难,却还是锁着他的脖颈不放,便只轻轻喃了一声。

    “胡闹。”

    汇入弱水的寒潭,岂是她凡人之躯所能承受的。

    他拿了件御寒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发梢的水滴顺着胸前滑落,镜释行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水里,随手捡起岸边的轻薄衫衣穿上,俯身拥住了一直牢牢禁锢他的人。

    温火诀的光芒笼罩着周身每一寸寒意,他小心控制着仙力,生怕寒热交替,邪气冲撞,教她难受,即便他如今上半身正历经久违的滚烫,下身却因弱水的阻隔,依旧寒冷如冰。

    “师甫……”

    置身冰火两重,当有气无力的呢喃传入耳中,镜释行微微侧首,抚摸着她的长发问道:“好些了吗?”

    她好像没有听到问话,反而自顾自地呢喃道:“后来,女子救下了织郎仙,带他寻遍了世间所有神医,却还是没有治好他的眼睛。”

    “嗯,然后呢?”

    “然后……”

    玄凝微微挣脱了他的怀抱,迎着他无措诧异的目光,徐徐说道:“织郎仙并未觉得沮丧,但女子认为自己看光了他的身子,说什么都要负责到底,便又开始寻医问药。”

    一次次无功而返,织郎仙觉察到女子心情沮丧,便织了件衣裳,想要等女子回来送给她,哄她高兴。

    这一等,便是数十天。

    织郎仙万分焦急,出门一打听,说是女子上山寻药,失足跌落,摔得面目全非,连尸骨都被野兽叼去了一半。

    竟是这样的结局……镜释行心中不是滋味,刚要开口,却被她的手指抵住了唇,“还没讲完。”

    织郎仙终日以泪洗面,最后受不了打击,选择了服毒自尽。

    而当他躺在与女子初遇时的河边等待死亡时,身后却忽然传来女子的呼喊,起初他以为是毒药发作带来的幻觉,但声音越来越近,他看见女子急切的面庞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毒药发作,织郎仙痛不欲生,恳求爱人帮他解脱,女子不忍见他痛苦,只好亲手送爱人上路。”

    说到句尾,她的手悄然握住了他的脖颈,镜释行垂眸望着那双手,被钳制的喉结滑动,喑哑道:“所以,你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

    额心相抵,玄凝笑了笑,“我是想说……我会负责的。”

    滚烫的脸颊因她的靠近变得更加炽热,镜释行反应过来时,恨不得潜入水中避而不见,但他被她握着脖子,只能颦眉道:“不用。”

    “那可不行,既然师甫被我看光了,不如跟我一起下山回家……”话语戛然而止,她的神情愣怔,口中不断喃喃道:“下山……下山……”

    “我好像……该下山的……”

    那是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镜释行浑身僵硬,望着她皱眉茫然的模样,猛地地将人拥在怀中,用带着力度的温暖,试图打断她的回忆。

    “你说的,你会负责。”

    “那就留在我身边,好吗?”

    不要想起来,不要漠视他,不要留他一人在雷暴中,为看不见的仙途苟延残喘。

    一滴眼泪悄然滴落,紧接着,止不住的涟涟泪水划过脸侧,沾湿了烘干的肩膀,将她的神思唤回怀中。

    “师甫?你怎么哭了?”

    手在后背轻拍着,镜释行渐渐止了泪水,无意识蹭了蹭她的颈窝,道:“有些冷,我们回去。”

    “好啊。”玄凝抬头望着倒悬的石笋,眼底充斥的迷雾快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天劫已经持续了一月,太阳无法穿透黑云,明镜山上像是陷入了永夜,连小猫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趴在案边一动不动。

    镜释行一进来就看见人倒猫瘫的场面,不禁弯了嘴角,隔着几步的距离问道:“阿凝今天想吃什么?”

    桌案上的女君默默举起手,左右摆了摆,一旁的小猫也跟着晃了晃尾巴,“不吃了,没胃口。”

    她每次都这么说,到了晚上又开始缠着他要吃食。镜释行正思索着山上还有什么,一只小猫趁其不备,悄然靠近,玩着腰间玉佩垂落下来的流苏。

    “皮牙子,说了多少次你阿媫对猫毛过敏,离他远些。”

    被唤作“皮牙子”的小猫不情愿地被人抱在臂弯,用叫声反抗着女君的威压。

    “委屈也不行,你看看你的毛,飞的到处都是。”玄凝一把抓住面前飞向他的猫毛,手一落下,那张好看的脸上,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你……想起来了?”

    她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晾了片刻,“想起来?我有忘记什么吗?”

    雷电穿不透的金色结界,身影缓缓走出,迎着千万瞬顷的炽烈光芒,找到了盘坐在后山祭坛的蓝袍女君。

    “真人唤我来有何事?”

    雷电锤炼的躯体近乎破碎,辰宿真人回眸时,一头白发开始化作星星沉霭,脸上的皮肤也都如土屑剥落。

    “神天,赐允我飞升。”

    他并未吃惊,只是眸中黯然喃道:“你也要走。”

    “释行,昆仑宗是我半生心血,也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看在你我曾经师徒一场的份上,请继续护佑她们,直到……”

    嘴边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光柱直直将肉身碾碎,化作万千星辰消逝在空中。

    黑云渐褪,石板上的尘埃被风吹散,镜释行抬眸凝望着光柱离去的方向,嘴角不觉地露出一抹讽笑。

    一个飞升居神宫,一个下山居喧嚣。

    “那我呢?”

    萧瑟风中,无人回答。

    当他提着食盒回到听雪檐下,屋中几声急促脚步,来人见到他后,慌张的神情瞬间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满眼的欢喜。

    “师甫!”

    镜释行抬手拥住了飞扑而来的人,听她念道:“师甫你去哪了?我一醒来到处找不见你,师甫又告诫我不能出门,可把我焦急坏了。”

    指间在乌黑长发上顺滑,他抱着她柔声哄道:“怕你饿着,去宗门给你找了些吃食。”

    “那师甫总该跟我说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小女君气鼓鼓的瞪着他,使得心中泛起的浪涛,一浪比一浪酸涩。

    他走前,分明与她说过。

    半晌,镜释行轻声道:“抱歉,下次不会了。”

    她拼凑出过往,却无比残忍的,将当下遗忘。

    睡前,她还在不依不饶地缠身入怀,而到了后半夜,她一脚蹬开了被褥,质问他为何与她同枕共眠,用不知从何听来的陌生词汇,叱问他是否有娈童之好。

    镜释行被气的冷了脸色,若他真有娈童之好,她先前百般撩拨岂不为娈舅之好。

    所想一及出口,心中已是后悔万分。

    女君愣了愣,骂了一声脏字,指着门边道:“滚,你给我滚!”

    如她所愿,镜释行躲到静室,一晃就是三天,期间哪怕是小女君在门外敲门,他也不曾出声搭理。

    他想不通,究竟是哪一段记忆,让她的行为言语犹如二人。

    入了夜,静室石门忽然打开,镜释行神色慌张,踩着流云直飞半山腰,将一抹昏黄身影拥入怀中,“你去哪?”

    “师甫?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出来了?”小女君回过身,眨眼疑惑地看着他。

    闻声,镜释行松了口气,拿过她手中的灯笼,蹲身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想去宗门,找师姐借样东西。”

    有什么东西需要她半夜下山去借,他敛眉问道:“是什么东西,我去问问看。”

    “月事袴。”

    “?”

    小女君笑的放肆,三步两跨跑上了台阶,站在上面向下望道:“既然师甫这么热心,那我就回去等师甫送来,记住,我不要纯棉的,要绒毛浆的。”

    “……”

    她就这么走了。

    宗门后山是一众弟子以及长老休息的地方,明月下,放月长老正坐在窗边闭目养神,一阵清风拂面,她睁眼望着窗外飘拂的白衣,不禁疑惑道:“镜尊?”

    淡定如仙人,等他面无表情地问完,放月长老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趁着转身翻找的功夫,偷偷低笑。

    “……”镜释行不是很想承认,但他的确全都听见了。

    “药门制作的不比城中样式新颖,不过胜在适合习武之人,镜尊都拿去给她好了。”

    他匆匆道了谢,捧着红木盒一路又飞回了山上,屋内有水声,他停步在门口小心翼翼敲门道:“阿凝?”

    脚步声有些慌乱,开门时,镜释行只瞄了一眼,便阖眸道:“你衣带没系。”

    “量你也不敢乱看。”

    又变回去了。

    照此情况下去,距离她完全恢复的那天,应该不远了。

    他转身融入寂寥月色,数日来的困扰如洪水压在心头,终不得解释。

    为何辰宿真人扛过了天劫得以飞升,而他却无法得道,难道就因为他是男子,又不肯受神天阴福?

    为何雷劫之后她的态度截然相反,是怨他没能护好她,还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使她厌烦。

    前者的答案,他无处可寻,但后者……镜释行定住脚步,转身快步走到虚掩的门前,推门而入。

    “你先前为何纠缠我?”

    屏风后的身影定格在原地,他掐着手心继续问道:“那日是我没能及时察觉你靠近,又因灵蝶害你卷入其中,你怨我也无可厚非,但为何你醒来后,对我……漠然又轻蔑。”

    “说要留在仙山与我共修的是你,说仙道危然下山归家的是你,说般配的是你,说后悔靠近的也是你……”

    人心,当真可以变幻的如此之快吗。

    “阿凝你说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他要怎么做才能留住她。

    烛影摇晃,身影立于屏风后纹丝不动,镜释行忍不住靠近了一步,“你若想家,我可以送你回去;你若觉得修行苦危,我可以将修为全数渡你,省去百年漫长。阿凝,只要你想,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哪怕是为棋干涉人间事,堕去一身仙力,他亦无悔。

    良久的沉默,身影低头冷声道:“镜释行,我现在不想与你讨论这些事情,夜色已深,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

    昏暗的烛光将他的面庞划分出了阴阳两岸,但哪怕置于明亮,那只映着浅金纹路的眸子逐渐黯淡,转身时,如同仙赭的红色划过银色汪洋,转瞬即逝。

    第二月,她恢复了所有记忆,除了失去记忆的那段记忆。

    第二年的论剑大会上,她蒙眼上台,比试了三天三夜,风光无限。

    堆积的山石已过千万石,镜释行清楚知道,他留不住她,却还是当着她的面,出剑斩碎了层叠山石,冷声道:“想下山,先打败我。”

    “这不公平,你是仙人,我怎么可能打得过。”

    面对她的忿忿质疑,他封闭了仙脉,握着流云剑,与她进行三年来第一场认真的切磋。

    两招之内,剑刃便抵在她的喉间。

    瞪着他的眸光偏又倔强,最后他还是心软松了口,“何时能撑过百招,何时下山。”

    和预料中的一样,女君非但不领情,反而放狠话让他等着。

    即便,他一直在等着。

    旭和十七年,是她在昆仑山上的第四个年头。

    秋末的寒风,比人间所有霜雪彻骨,玄凝站在听雪檐下,修长的指节转弄着长到腰间的青丝,目光落在院中红梅,又是一晌恍惚。

    屋内烛火通明,两杯酒盅静置在空无一物的桌案上,等待来人将它轻抿慢尝。

    等了许久,银发仙人才姗姗来迟,她看了眼他手中的剑,轻启唇湾,“不着急,先陪我过完生辰。”

    刚来的时候,她曾和他提及过自己的生辰,玄凝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坐在案边将煮好的颂雪莲茶倒在杯中,轻推道:“师甫,用茶。”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她拎起一旁的酒坛,为酒盅满上了精酿。

    “我在人间时,每次出师,都会与师甫喝上一小盅,我知你不能饮酒,所以以茶代酒,我敬师甫。”

    一饮而尽,镜释行却迟迟没有端起那杯热茶,她放下酒盅,无奈笑道:“怎么,师甫是怕我在里面下药?”

    他微微摇头,“我怕烫。”

    “好吧。”玄凝站起身,“那就不喝了,直接开始比试。”

    到底是谁心急,连冷茶的功夫都等不得,镜释行封住了仙脉,携着流云走到院中时,风雪中的梅花开得正盛,如火如荼,像极了她的背影。

    原本赠她的剑,此刻与流云争鸣,凌乱的发丝下,眼神坚毅无惧,和她的魂魄一样炽热。

    倒是他的心中,摇摇坠坠,混沌丛生,连带着手中剑也不再干脆。

    许是察觉到他心不在焉,女君隔着剑刃冲他挑眉笑道:“你再这么放水,我可就要走了。”

    挑剑斜拨,红白交错,玉冠束起的银发拂过她的眼帘,不等玄凝站稳,一道凌厉剑风忽然从身后袭来。

    “想走,那就先让我死心。”

    她何尝不知他所指,一声沉重叹气声中,逍风勉强挥挡身后,抬腿翻身,借着重力在半空中向下刺去。

    眉心一凌,流云剑在手中半转,以剑背阻挡下落的锋刃,碰撞声清脆震耳,镜释行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借力施力,将人拨回原处。

    百招过半,她脸上已有疲意,镜释行非但没有收敛剑势,反而步步紧逼,教她又恨又气,一招一式都颇有穷途末路的架势。

    雪落在脸上,片刻就融化成了水珠,肃杀狂风中的呼吸变得艰巨,连视线都受到影响,逍风紧握在手中,玄凝默数着招式,心中越来越觉得不妙。

    若这次还是不能撑过百招,就只能等来年再下山了。

    可她等不了,在仙山多待一天,她心中执念就强一分。

    下山、下山、我要下山——

    心声无意识喊出了口,伴随着阵阵铿锵挥挑,最终朝着白衣刺去。

    诡异的是,这一剑他分明可以挡下,可他却一动不动,站在雪中静静凝望着她。

    来不及收回的剑,破开了封闭心海,将白雪地上生生点缀上了几枝泼梅。

    “镜释行……你又是何必……”

    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镜释行抚上剑刃,就像是抚摸她的脸庞似的,轻柔而缱绻。

    “我说过,想走就让我死心……你做到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就当是为师,送你最后的生辰礼……”

    这算是哪门子的死心,哪门子的生辰礼,玄凝松了手,气得原地打转,就是不肯回头看他。

    沾染鲜血的白衣倒在雪中,比红梅还要艳丽夺,听到动静,她咬牙转过身,走到他身旁吼道:“你就是想让我愧疚,想让我记你一辈子,我告诉你镜释行,你休想!我下山之后,自有佳人陪伴,我不会念你,不会想你,更不会有所愧疚!”

    他缓缓抬手,凝视着她魂魄下的面容,喃喃道:“那你……为何落泪?”

    玄凝连忙抹了抹眼,吸气道:“被你气的。”

    “呵……”镜释行轻笑了一声,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淡漠的神色。

    “你走吧。”

    再不走,他就后悔了。

    “不用你催,我这就走。”

    带着几分赌气的脚步与雪地挤压作响,不一会儿,红影从眼前晃过,身上还背着早就收拾好的行囊。

    他忍痛拔出了心上的长剑,随即叫住她:“你的剑。”

    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逍风流云倚白鹤,镜释行,我不要你的东西。”

    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松落,望着漫天败絮,镜释行低低笑了两声,声音尖锐又凄凉。

    “不要我的东西,那阿凝想要谁的?”

    被贯穿的心脏被金光笼罩,哪怕身躯早已适应冰凉,此刻他却也因寒意颤栗。

    眼中的金纹逐渐黯淡,猩红取而代之,就连仙赭都染上了雪夜,失去了昔日红光。

    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镜释行端坐在面前,捧起来细细品尝。

    掀开杯盖,杯底还沉淀着三两片雪莲花瓣,他轻捻了出来,放到酒盅里,为自己斟上一杯葬雪。

    “佳人……呵。”

    借着醉意,他走出听雪殿,捧着红梅恣意笑道:“这世间除了我,又有谁与你般配。”

    一枝白梅被风斜吹,与红梅缠吻,镜释行眯眼望着,刚覆落的猩红,又重回眼底。

    金风削木,几声沉闷声响后,山上再无白梅踪影。

    可能是故地重游,总有旧事重现梦中,扰得玄凝一夜未能睡好,眼看窗外天边泛起白亮,她索性爬起来,去与长老告别。

    长老殿前的广场上已经有不少弟子在晨练,她伸着懒腰,堂而皇之地走进长老殿,却意外看见玄丛还在殿中跪着。

    “你不会是在这跪了一晚上吧?”

    大清早的,卷发男子也没个好脸色,听她调侃就一记眼白翻了过去,“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似的,起这么晚。”

    晚?这才刚过鸡鸣,说不定山下的鸡都还没打鸣呢。

    她一如既往地选择无视,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位长老,便抬脚踢了踢面前人,“放月长老呢?”

    “说是去取东西,很快就回来。”玄丛皱眉挪着膝盖,试图远离随时动手动脚的小王八蛋。

    说是很快,那算来应该还要一会功夫,玄凝干脆站在门外等着,“你也别跪了,等会落下,我可不等你。”

    “哼……我不跟你一起回去。”

    “怎么,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打算在昆仑山上潜心愧首了?”

    望着她投来的戏谑目光,玄丛颇无语地扭过头,望着殿中仙像道:“你觉得是就是。”

    玄凝还想再说几句,忽然身后有人唤她,“妙羽,你怎么来这么早?不多睡会?”

    眼瞧着放月抱着个长木匣走来,她向前迎了几步,开玩笑道:“这里面装的什么?不会是送我的临别礼吧。”

    放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长木匣郑重交到她手上,道:“你打开就知道了。”

    木匣放在手中还有些重量,从长度上看更像是剑匣,玄凝狐疑瞥了一眼,指尖按在匣扣,轻轻打开,瞬间微睁大了眼睛。

    躺在剑匣中的长剑,不是别的,正是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逍风。

    “它,怎么会在这里?”

    白发女子一脸喟然,“早在你下山半月后,那位找到我,说等你哪天回宗,让我亲自交给你。”

    他居然能料到她会回来?玄凝抚摸着剑鞘,心中滋味难消难受。

    当初,她便是握着逍风,捅了他心口一剑。

    他虽为仙躯,倒地时,却也痛苦闷哼,教她不敢直面那双淡色双眸。

    若不是她,他本该岿然立于天地间,不问红尘,不染雪。

    再次走到明镜峰尖,听雪殿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玄凝站在静室门口,想要问询,却又踌躇不决。

    若是有一壶酒就好了。

    她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长纾了一口气道:“镜释行,你在里面对吧。”

    没有回答,玄凝抿了抿唇,继续道:“逍风我就收下了,之前的事情,从此就一笔勾销。”

    “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我找到了心念之人,也经历了一些事情,这让我更加觉得,当初下山的决定是对的……”

    话音刚落,静室石门忽然上抬,玄凝皱眉望着来人,摆手掩鼻问道:“你饮了酒?”

    “那人是谁?”

    刚还温情的氛围,瞬间凝固上了寒霜,镜释行不光是问,甚至伸手将她拉到怀中,用一身酒气强行逼迫她抬头,直视他那冰冷却泛红的双眸。

    “他是谁?”

    玄凝还在惊讶他为何会饮酒,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质问。

    联想到昨日在酒窖外的灌木丛中看到的那缕银发,她逐渐沉了眉眼,感情那偷酒喝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滴酒不沾的银发仙人。

    “镜释行,饮酒祸道可是你教我的……”玄凝刚皱眉推开他,却又被他的手缠上。

    抚摸着她的面庞,镜释行一改方才的冷声质问,低语柔声道:“越来越接近了……”

    望着他的脸,耳畔是从未听过的语气,玄凝有些恍惚,接了句:“接近什么?”

    他却不再说话,指尖摸过眉眼,又划过鼻尖,最后停在唇珠摩挲,俯身吻了上去。

    隔着指间,只有一边嘴角相碰,可她还是皱了眉心,冷声质问,“你在做什么?发酒疯吗?”

    不知为何,他眼中金纹不再,取而代之的红纹忽的亮起。

    玄凝想要挣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

    他居然对她施困身诀?

    “镜释行,你……”

    话音未落,他擒着下巴,再次吻了上来。

    冒犯师者,是为不敬。

    那身为师者,对自己徒弟行强迫之事,是否有违人伦。

    纵然他禁锢了她的身子,却没有禁制嘴巴,但玄凝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去指责。

    他的吻过于密集,辗转在唇边,浅尝着珠软,齿间咬噬厮磨,毫无章法却又不是一无所知。

    有风吹过,将一室的酒气带了出来,钻进鼻间,连未能好好休息的大脑都有几分醺意。

    在昆仑山待了四年,从不曾见他碰过酒盅。

    他一向冷静自矜,万般悲喜皆过眼云烟,到底何时沾上了酒瘾,为何静室独酌,为何忧思成结。

    闭上的月帘似承载着千万重,轻颤着将心底私欲匿藏。

    仙赭渐为暗红,按在肩上的手忽然重重一推,随着后退,身上的术缚也被解开。

    镜释行满脸狼狈,捂着眉心,抬手一道结界隔开了二人。

    “抱歉……”

    眼见他回身钻进静室,玄凝唤住他,“师甫,对不起。如今这般……皆是我的过错。”

    “我们和好吧,往后,你仍是我的师甫。”

    “你若觉得孤寂,就去宗门再收一个徒弟,或者下山来天景城,我带师甫去散心游玩,总之,莫要再饮酒祸道了。”

    “嗯。”

    他没有回头,正如当初那个雪夜,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石门落下,玄凝回身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摸上了被咬肿的上唇。

    要是让棠画师知道了……

    罢了,无非是被白鹤啄了一口,又不是什么非提不可的事情,况且是她得了便宜,解释起来很难令人信服。

    剑穗随脚步来回晃动,山尖自在的逍风掀帆而过,将松落堆积的云海吹涌。

    流云映眼,玄凝隐约想起,她也曾并拢指间,幻想着自己学会了仙法,踩在剑身上御剑飞行。

    那副样子如今想起来着实有些憨傻,尤其当她回过身,镜释行不知何时站在背后,目光注视,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之后,她只记得自己朝他笑了笑,说了什么话,镜释行便走过来,将仙力渡到她手上,“试试。”

    逍风缓缓而升,她踩着剑脊努力保持平衡,指间微动,脚下长剑便向前冲去。

    她无法控制仙力力度,逍风飞的太快,她身形被风吹的摇摇不稳,眼看就要掉下去,镜释行慌忙踩上流云跟上。

    还未触及,她挥着手臂又重新稳了身形,见他来了,跃然一笑。

    “师甫,等我修炼成仙,就带你云游四海九州,看遍天地间所有好风光。”

    至少在那一刻,那一句话,实属真心之言。

    但镜释行可能觉得她说的话不切实际,微微蹙眉,飞在身旁许久未言。

    等到转身落地,她提着剑蹦蹦跳跳要回屋时,身后跟着的仙人才默默道:

    “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先前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玄凝揉着脑壳,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事。

    算了,既然忘记,想来不是很重要的事,忘了也就忘了。

    只要还记得天景城中有一位美人在等她,就足够了。

    听着步履声渐渐远去,镜释行靠在门边,指尖紧扣的胳膊早已被抓出了血痕,但他还是不肯松手,因泪水模糊的金色眸光不断挣扎。

    “闭嘴,闭嘴!”

    脑海中不断有人低语,他将后脑勺砸在石门,一下又一下,试图以疼痛压制失控的心魔。

    早在弱水河畔时,他便捕捉到了她的声音。

    她回来了,却没有来找他,也好,他如今这幅模样,见面怕是会惹出事端。

    可他想见她,想见到不受控制地走出静室,站在远处,听她迎风扬起的衣摆,听她说他坏话的温唇,听她……因见到他而骤停狂响的心跳。

    [抱她,吻她,将她困在身边,成为你的禁脔。]

    一直以来,心魔都重复着同样的话语,然而这一次,他却动容了。

    哪怕只有一瞬间,却足以让他落荒而逃。

    尘封的酒坛见了底,神思却始终清醒,镜释行默数着邻山传来的浅浅呼吸,庆幸且安慰。

    如今还能从风中捕捉到她的声息,此心足矣。

    逍风上的血迹在晨风中擦拭干净,装进早就备好的剑匣,时隔两年,再由旁人交到她的手上。

    “她会收吗?”

    “不会,她说过,她不要你的东西。”

    一地酒坛被金光炸开,酒香充斥着漫无边际的黑暗,镜释行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泛红的金纹盯着门外戚戚笑道:“她的话,你也信?”

    铃铛轻晃,听见她在门前的犹豫,他站在门后,无数次想走出去,看看她如今的模样。

    可他不敢。

    光是隔着门聆听她的声音,心中的困魔就蠢蠢欲动,滚烫的熔岩漫过嶙峋表面,渗入她赐予的伤疤,烧灼着心底暗藏的欲|望。

    直到她说,她找到了心念之人。

    “何人值得她心心念念?”

    “没有人。”

    连他都不配拥有,那些凡夫俗子,又怎配得上。

    望着那抹日思夜想的赤红,与身形样貌渐渐重合,摇摇欲坠的心道终究向困魔叫嚣的话语臣服。

    [接受我的不堪和爱意,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成为我此生唯一的禁脔。]

    唇山相碰的那一刻,魂识仿佛重归完整,镜释行恍惚想道,或许己身被困在此处百年,就是在等她的到来。

    找不回那缕残识,再渡千年雷劫,都无法得道飞升。

    但他可以困住她,让她的身体与魂魄永囚昆仑,陪他一世永生。

    指尖摸到了她的后颈,只待光芒汇入,便可以将其占为己有。

    [可白鹤既知风霜雪冷,如何舍得困凤火于山间。]

    他推开了她,奋力而不舍。

    脑海中心魔不断怒吼,掀起的熔浆滚落周身每一寸仙脉,灼烧他的神思与身躯,被压迫的呼吸也如断骨之鱼残喘。

    身后人看不见他的挣扎,还在略带愧意说着任性话语。

    再寻一个徒弟,她好心安理去和心念之人戚戚我我吗。

    知他无法出昆仑,却还是许诺他不切实际的愿景,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一番话语无形之中又助长了心魔火焰,疼得眼泪划落,可他生怕被她看见,被她嘲笑,于是紧捂着眉心不敢回头,只留下狼狈的背影相送。

    喘气声逐渐平息,黑暗重归寂静,半晌,镜释行扶着门边站起,金光笼罩下的血痕正渐渐淡去,一如既往的淡然神色出现在光下,长风送往,流云徐落,弱水河畔倒映着一身月白。

    女君的身影快要消失在丛林中,他向前一步,便是乌云密布。

    可他心中执着,踏着弱水,如流雪般飞到对岸,不等落地,一道沉紫光链从弱水中飞出,缠住他的四肢和腰身,将他拽落水中。

    沉落水底,遍地白骨作伴,周围蔓延开来的金光并非是结界,而是被弱水消融的仙力。

    潮湿的银发渐白,仙力被剥夺的滋味不亚于抽筋断骨,镜释行躺在水底,如生命诞下前的最后模样,蜷缩着身子,眼睫时不时颤抖。

    只要褪去一身仙力与修为,他便可以去到人间。

    可神天就是不肯让他得偿所愿,一阵地动山摇,他又被暗流裹挟着涌上了水面。

    “出不去……阿凝……我出不去啊……”

    起初还是哀叹,随着泪涌,声音逐渐凄怜,断断续续地念着同一人的名字。

    远处岸边伫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去时,亦无人敢开口,直到回到宗门,玄丛这才问道:“镜尊身上的昆仑神守,当真无法剥离吗?”

    放月长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却也算作回答。

    “那若是移魂呢?找到适合的躯体抹除记忆,再将自己的意识灌入其中,这样就能以凡人的身份行走天地间了。”

    一番言论不仅没能得到认可,反而被白发女君狠狠瞪了一眼,“你从哪学来的歪门邪道,这样做和杀人又有何异?”

    他耸了耸肩,“只是个想法,师甫就当我异想天开好了。”

    放月撇了撇嘴,沉气道:“你的想法看似可行,但忽略了两点,这世间没有凡人能够承载仙人长达五百年的记忆,即便有,当两个意识同时存在,却拥有不同的将来,你觉得作为被困的那一方,会甘心吗?”

    “……”玄丛颦眉怔了片刻,喃喃道:“不会。”

    若是世上有另一个玄丛,得到了他此生求之不来的宠爱,他会发疯般嫉妒他的一切,最后杀了他,代替他。

    声音一字不漏的传到耳畔,镜释行睁开眼,用夺目的腥红凝望着湛蓝水天。

    世间的确没有凡人能够承载他的意识,但,他可以造一个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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