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章 44
雾霭沉沉,细雨绵绵,清早山间万物初醒,便都落了一身湿凉,缈缈青烟氤氲,吞噬了山尖,剥夺了目光,视线所到之处,皆是朦朦胧一片大雾。
山雾中传来一声巨响,震天撼地,犹如雷兽闷吼,惊得群鸟振翅,飞掠云烟。
扇动的狂风将重重霖雨吹开,却吹不散崖边伫立的孤影,只得将他长到腿膝的银发掀涌,再落粼粼光点予淡白瞳眸。
身后,青蓝长衣顶着烈风缓尔靠近,无奈风盛身轻,脚下一个趔趄又往回退了两步,见无法近身,玄凝只好停在三尺外喊道:“镜释行——小猫没粮了——”
那人身首微侧,纤细白羽上挂了层剔透水珠,交睫时又簌簌舞落风中。
“论剑谷已开,你该下山了。”
山腰下,宗门弟子结对成群,走近了巨响动静之所在。
顺着蜿蜒盘绕的青灰石阶向下,入眼是一座位于两山交界的狭缝中的山门,由阴铁浇筑,高十丈余,表面有刻密密麻麻凹槽,像是一块流水侵蚀万年的巨石。
尽头处是一眼望不见的幽暗深谷,脚下是山石堆砌的平滑大道,路阶两旁的铜柱上雕刻着各式剑法招式,靠近细看能发现其不同。
走过铜柱,往前便是历任长老的金石铜像,有不少弟子在铜像前驻足膜拜,嘴里念叨着剑老保佑。
双股辫轻晃,来人一身蓝白短袍,闻声斜眸冷哼:“剑老只应强者所求,你们在此只会给剑老平添叨扰。”
被嘲讽的弟子刚要反驳,一转头又立马恭敬地低下头道:“沭玉师姐”。
作为曾连续三年登上仙山,获得仙人指点的师姐,她说话,无人敢反驳。
一方面是尊重,另一方面,是畏惧。
前几年的论剑大会上,她曾将多位弟子打到重伤不起,差点与剑道无缘,甚至就连三长老的亲传弟子,都被她砍断一臂,被迫换手执剑。
尽管她所修炼的剑法唯有一部《阴山十六剑》,但她自幼上山,修习多年,大大小小的切磋比试不亚上千场,阴山十六剑也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有传言说,沭玉师姐一直想入居仙山,成为仙人徒弟,甚至连长老都为她当说客,回回提及,但回回被仙人驳回。
闻言,玄凝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日在长老殿,她的敌意这么大。
好心的师姐还在喋喋不休讲着,丝毫没有注意不远处的女子皱眉转过身,眼中净是寒光。
玄凝赶紧出声提醒,“咳,师姐方才说的辰宿长老是在哪?”
“辰宿长老啊,还在前面……”师姐一回头就看见被人狠狠盯着,吓得话都没说完,就往她身后躲,“妙羽师妹,看在我告诉你的份上,待会可要救我。”
分明是她自己主动靠近讲八卦……玄凝无奈地点点头:“师姐放心,沭玉师姐看起来不像是在瞪你。”
那人漆黑的眸子落在身上,带有挥之不去的寒意,这感觉,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是在瞪我。”
身后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回头却见三四成群簇拥下,走来了一位短发女子,手心盘着一串珠子,闲庭信步的模样看着就不像常人。
此人长相出众,加上那一头利落整齐的短发,着实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不等玄凝羡慕那一头短发,她就被身旁人拉退了几步,师姐小声在耳边说道:“这位是部狰师妹,先前随五长老去了华山派,这两天刚回来。”
传闻说部狰是五长老收养在身边的孩子,不知长老出于何种考量,尽管她进山多年,但去年的论剑大会是她第一次参加。
初次参加就能崭露头角拿下桂冠,其实力也不容小觑。玄凝看着人群渐渐从眼前走过,不等起步,耳畔吹来了一声清脆哨声
“仙人之徒?呵,仙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呐。”
被人簇拥的短发女子回眸一笑,甚至戏谑的眨了眨眼睛。
玄凝脸上没什么反应,倒是身旁师姐替她打抱不平,“她这样说你,你不生气?”
“为何生气?她说的是仙人,又不是我。”
装傻充愣的样子也就只能骗骗旁人,玄凝默默心道:“傻子才听不出来话里讽刺之意。”
生气又有何用,口舌之争只会为自己招来无端仇恨。
再者,至少她说对了一件事,镜释行的眼光的确不怎么样。
经过铜像,穿过倒吊悬剑,论剑台悬于潭水之上,呈圆环状,上下错落,由八根巨链相连固定在两边山壁,看似摇晃不稳,实则以凡人力量无法轻易撼动。
长老们已经分别落座与水榭楼台上,等到山门关闭,水面震荡,彩云箭齐天响彻,在放月长老威严宣告声中,论剑大会正式开始。
虽说可以任意发起挑战,但在挑选合适的对手上,众弟子慎之又慎。
很快便有人上台切磋,众人喝彩声中,玄凝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正盯着自己,余光斜扫,那人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反而歪首挑眉,朝她勾了勾手指。
“……”
她穿过人群,朝着那人走去,部狰见她过来,随手拨了下耳边短发,笑道:“放心,她们都不敢挑战仙人之徒。”
“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钟声敲响,论剑台上胜负已分,有人下来,有人上去。
被喊到名字时,玄凝感觉无数目光都仿佛聚集在身上,她清楚知道那不是错觉,是烈阳烤炙,让人无法忽视的事实。
“妙羽师妹平时没少找人切磋,可回回都不找我,是觉得师姐我不入眼吗?罢了,这次总算有机会逮到你切磋了。”
台上的师姐虽然看着有几分眼熟,但她实在想不起起来是谁,只好躬身道:“妙羽,应战。”
无关输赢,只是单纯想趁此机会,与平日里想要切磋但始终轮不到的人比上几招,倒也是一种选择。
毕竟是第一场,玄凝权当热身并未使出全力,来回过往十招,对方也看出了她有所保留,踉跄几步后,摇首笑道:“论剑台上尚有所保留,看来我果然入不了师妹的眼。”
“……师姐见谅,有所保留,是为之后应战不至于狼狈,不是看轻师姐。”
见她又摆出防守招式,对方摇了摇手,“罢了,我实力不如你,再比下去也是耽误时间,能跟师妹过上几招足够了,这场比试,我认输。”
钟声响彻,玄凝刚要走下台,忽然面前串出三个人,将她围堵在台阶上,像是商量好的似异口同声道:“妙羽师妹,我要挑战你。”
这三人,怎么长得一样?
不等玄凝分辨认清,她便被连推带拖的再次回到论剑台上。
起哄声不断,有人提议,既然是仙人之徒,那就一挑三,楼台上的长老隔着老远相视一眼,最后还是放月长老起身道:“按往年规矩,若同时被多人发起挑战,则轮流进行比试。”
接连比下四场后,玄凝不仅没有感到疲惫,反而更加来了兴致,站在圆台边沿,睥睨着台下众人问道:“还有人要挑战我吗?”
哗然的现场变得鸦雀无声,众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人敢吭声,就连立下出雪令的沭玉师姐也只是站在原处,任惊涛骇浪吞没眸眼中的野火。
“胡闹。”
听她说完,镜释行还在喂猫,腾不出眼神去看她,只能颦眉盯着黑白相间的毛发冷声问:“若众人群起攻之,你认为自己可以撑到第几人?”
听到斥责,小女君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剑,学着他的声音沉声道:“胡闹,怎么可以喂小猫吃生肉?”
“……”
过了会儿,殿外传来烤鱼飘香,玄凝捂着肚子眼馋道:“熟透了吗,我替它们尝尝。”
仙人拿着树枝犹豫递过去,“没有放盐。”
她咬了一口,瞬间眼中放光,可能是因为用了仙法,火诀由内向外烤炙,外皮香脆,肉质软嫩多汁,比她自己烤出来的焦炭好吃多了。
一口又一口,还没等她尝够,镜释行毫不留情地拿走了树枝,将鱼肉放到了猫碗中。
玄凝:“……”
不就是烤鱼吗,谁稀罕。
比起这个,她有一件更在意的事情
——话本不见了。
那本淡黄书册原先被她随意压在剑籍下,可等她想要将其找出来时,却怎么找都不见踪影。
与镜释行下棋那天,听到翻页声她遂慌乱冲出,却也注意到那发红的耳轮。只是自己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夕阳衬托。
现在想来,他怕不是心中有鬼。
抬眼见仙人要走,玄凝佯装奇怪语气,大惊小怪道:“咦,怎么不见了?”
身影愣了一下,随即要迈出去时,她叫住他:“师甫,我有本册子不见了,你见过吗?”
微微皱起的眉头与关切眸眼一同映入眼帘,镜释行转身问:“是何册子?为师可以试着用仙法找。”
“不用,”对方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像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完全看不出破绽,玄凝不禁开始自我怀疑,又生怕他真要用仙法帮她找,连忙道:“我自己再找找看。”
“那本册子……很重要?”
“呃、不算重要。”
要是被镜释行知道自己背地里偷看他的话本……
岂不是显得她别有用心,其心不良?
玄凝假装忙碌,坐在案边擦起了逍风,比起册子,显然,她的脸面更为重要。
她不敢直视仙人目光,也就错过了微微翕动的唇边,转瞬即逝的笑意。
晦红夜空罕有月色,亮如南星也难分辨其位。
烛火悠悠燃香,昏黄殿内安静到几乎没有声音,细细分辨,只有床上的小猫时不时翻爬的窸窣声,和榻上之人浅浅均匀的呼吸。
忽然一道身影凭空出现,来人站在案边斟酌打量片刻后,俯身将手中东西夹放在堆高的剑籍里,轻悄悄的,连丛飞蕈蚊都愧不及。
身形缓缓踱步,绕过了扇形屏风,描过眉目的烛火在身后徐徐燃着,几分雪莲清香钻进鼻腔,将眸中隽永轻拽,镜释行恍然退后一步,看着近在眼前的榻上之人,几分慌张掠眼,连呼吸都慢了半分。
女君慵懒地侧卧在榻边,抬眼时,胭唇轻抿,明眸涵濡,似是被扰了好梦。
只是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那一双漂亮眸眼又忽而荡起笑意,将涟漪推向心间,覆没两人间的长距。
“师甫……”
她起身唤他,抬手攥住宽大袖摆,将他往身前拽了两步。
青丝下的肌肤若隐若现,镜释行下意识移开目光,一双手却搂住了他的腰,缓尔向上攀沿。
“师甫,怎么不看我?”
背后传来一阵轻痒,激的他浑身一颤,抓住了罪魁祸首的胳膊,垂眸深望,不禁喃喃:“你的模样怎么变了……”
“有吗?”她挑起一缕银白发丝缠绕在指间,眼睛直勾勾地笑道:“我一直都是这幅模样,不是吗?只有师甫才能看见的……及冠模样。”
眼底浮现一抹诧异,镜释行怔道:“你怎知……”
自修得仙躯,百年来,他眼中世人皆为魂体,虽也能视其肉身,却只觉得生如败絮,魂火轻飘如绸雨,亡而合一。
但她不同,她有着最炽最重,足以耗尽他此生全部注目的魂火,而其魂有着与肉身截然不同的样貌。
因此在初见时,他便认定,她不是凡人。
而今她一身姿白轻绸,以魂火之貌,乱抚心曲。
“我当然知道,”女君笑声潺潺,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身靠近时,目光紧凝,“我还知道师甫对我……”
呼吸越来越近,镜释行盯着她唇边愈发戏谑的笑意,即便眼帘半垂,其中金纹却灼灼,在昏暗中,好似一抹闪烁的火光。
鼻尖轻蹭,她不知何时缠上了脖颈,将宣判之词掩与唇齿,在她眼中,镜释行听见自己晦涩喑哑的问话:“对你……什么?”
她吃吃地笑了,仰首覆在他耳边轻咬道:“镜释行,你对你的徒儿……心思不纯呐。”
如期而至的宣判,将他心中摇摇欲坠的山石彻底击碎,抚身入怀,耳畔边只剩下一声轻喃。
“嗯。”
[白鹤有意,付予鸾身]
镜释行俯身交换着气息,出神想道——
若此鸾,为我之禁脔……
“镜释行——”
“镜释行,镜释行你听见没,我要下山比试了,你别忘喂猫——”
“……”
他缓缓睁眼,看着眼前熟悉的黑暗,不禁又阖上,“知道了……”
门外没了动静,不一会声音又起,是略有些关切的语气。
“你声音……怎么听着怪怪的?”
镜释行骤然睁开眼,抚着脖子向下——动作戛然而止。
“咳,”他压低了声线,“无妨,你专心比试。”
“这个不用你说,那我先走了。”
“嗯。”
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镜释行狼狈走出静室,借着晨昏将容貌照了又照,半晌眉心紧锁,指覆姣容,呵声将愁困长叹。
即便是在梦中,也会影响此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