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章 26
晚梅枝柳出俏,旧堂新燕衔泥。
清晨,玄家武堂院中,击木声快如风雨。
轮到小女君时,只见她气沉丹田,盯着与她一般高的人木桩,躬身道:“得罪。”
抬眼凌厉,右掌斜切而上,左肘绕木击拍,时而握拳上勾,时而推掌格挡,攻防兼具,刚柔并济。
风雨连绵不绝,木桩摇晃不定,身旁站着的素衣拳师紧抿的嘴角上扬,眉头却紧皱,眯眼努嘴,一副欲言又止,不忍目睹的模样。
勤加苦练了两月,总算能打完一整套拳。
小女君气喘微微,眼中闪烁明亮,没等她高兴一会儿,屁股就被人踹了一脚。
“打的什么东西。”
“师傅,我警告你不要再踢我屁股,不然我就告诉阿媫让她换了你。”
“呵,小妮子好大的口气。”
背后的手转而移到了胸前交叉,拳师笑道:“庄主,她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玄遥捂着额头,不耐烦摆手道:“你想罚就罚,何必来问我。”
被绑在木桩上的小女君绝望地看着自家母亲离去,转头谄媚笑道:“师傅最近气色红润,是有什么喜事吗?”
拳师眯眼一笑,手刃斜切,改良过的木桩开始沿轴心旋转。
半晌惨叫。
木桩停住,小女君跪在地上呕酸不止。
一旁女子非但无动于衷,还掰指吓唬她。
“给你十天时间,再打成今天这样子,你可别怪师傅心狠。”
十天过后,又是半晌晕头转向。
小女君扶着哆嗦双腿,颤巍巍从桩上下来,问:“师傅为何对我如此吹毛求疵……同龄之中我已是佼佼者……”
“小庄主,想害你的人可不会看你年纪小,就心慈手软放过你。要想让我满意,你不仅要倍其数而进,更不能出半点错误。”
缓急雨点敲打在木桩上,从此昼夜不歇。
人形木桩越来越高,受惩次数越来越少。
一晃过了两年。
拦腰斩断的木桩整齐地堆在院墙一隅,布满岁月划痕的表面落满积灰。
院中芳草地上,紫衣端坐,小手捧着竹简,时不时抬头偷看。
今日小女君的课程是射礼,教她的师傅是漠北人,一开口说官话,他总忍不住掩面偷笑。
不过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辫发盘卷的漠北女子只手拎起他,不顾小女君阻拦,将他放在人形靶前。
“玄家未来庄主必须要具备责任。她如今被挟持,现在,到你保护族人的时候了。”
小女君看着远处吓哭的紫衣,拿起短弓放上箭矢,瞄着紫衣身后的皮革箭靶,开弓撒放。
箭矢行到一半便失了力气,掉落地上
“你的族人死了。”
冰冷的宣判话语让玄凝心头一紧,再次拿起短箭屈指开弓,红玉扳指上光芒正盛,瞄准远处飘摇的白布,肩肘趋于直线,骤然松开的紧绷弓弦来回抖动,将拇指指侧擦出一片暗红。
利箭呼啸,紫衣害怕地闭紧双眼。
箭镞落下的地方,白布被钉在皮中,弓箭师满意道:“很好,正中首级,小庄主果然天赋异禀,才第一天……”
不等听完,她放下弓箭,朝着远处跑奔去。
“阿紫!”
闻声,阿紫睁开眼,望着脚下轻盈如风的女君,边跑边喊着他的名字。
不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面前,一把将他拥住。
“还好没有伤到你。”
短暂的拥抱后,玄凝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正要笑他胆子太小,这都能吓哭,却看见自己指侧插着根羽毛。
她随手将羽毛拔出来,看着泛红的指侧,屈指却嘶声。
有人小心握住她的手,将绵长微凉的清风轻吹在热肿,害得她指尖蜷缩,抽出手道:“好痒。”
阿紫抬起脸认真道:“书上说,这样可以缓解疼痛,小庄主有没有觉得好点?”
片刻后她点点头,“是有点用,你再吹一吹说不定就好了。”
他眉眼一弯,将她的玩笑话当了真。
绵绵气息中,故人不再,孑然他一人,望着满院杂草,将过往吹奏。
旧堂檐下燕巢空,落花残柳,绿水东流。叹白云苍狗,浮世梦不休。
听见她这么说,玄霁诧异抬眸,失声喃喃道:“小庄主还记得……”
她甩了甩手,勾笑道:“记得什么?”
“是记得玄家族规规定男子未得主子允许,禁止与外族私通,违者杖毙,还是记得某人上月还口口声声说要我宠幸,这个月就在她人裙下承欢。”
话语如寒冰扎入肺腑,玄霁只觉得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颤抖的手缓缓抬起试图抓住她,却在听到身后脚步,重新藏在袖中落于身侧。
见两人相处,天嘉快步走到他身旁,道:“司籍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可能是沾了暑气,歇息片刻就好。”
她刚要将他扶到树荫下,就听见面前女君笑道,“郡主,第二场比试什么时候开始啊,我都饿了。还有,第一场比试应该算平局吧?”
脚下步子一顿,天嘉回身淡然道:“箭靶无箭,平局。至于第二轮比试,等我安顿好司籍再……”
“郡主想将我的眼睛带去哪里?”
“眼睛?”
“郡主不是说第二轮比试,我也可以找人充当眼睛吗,司籍就是我的眼睛。”
她脸上挂着若即若离的微笑,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天嘉皱眉回头,问男子:“你答应了?”
他犹豫半晌,点头道:“嗯,毕竟她还是我的……主子。”
天高海阔,几片白云闲躺,飞鸟或羡恣惬,挥舞着丰翼徘徊无风之地。
玄凝仰望着盘旋低飞的白鸟,摊手接过递到手心的长剑。
“小庄主为何选我。”来人小声问道。
“你觉得呢?”
“小庄主不信任别人。”
“哼……”余光看见对面上来了人,玄凝将别在额上的眼罩拉了下来,道:“现在的你,与别人何异。”
戴上眼罩,周围声音变得格外清晰,玄凝清楚地听见他唇边呢喃了一句“无异”,便朝着高台正中走去。
半炷香的时间,又不限剑法,只要把对方跌落高台,就能赢下此场比试。
这可比在昆仑时持续三天三夜的论剑要来的轻松。
高台之下,火点絮絮生香,高台之上,玄凝只听见一阵清风划过,连带着步履声急速扑来,她蹲身躲过直直刺来的长剑,剑锋一转,抬剑挡下从下方斜扫而来的剑刃,扶剑推退了来人。
“世子不愧师出昆仑,即便蒙了目,也能知道我下一步的动作。”
“哪里,只不过是郡主让着我,故意让我听见了声音。”
寒暄过后,又是击玉敲金,剑光纷飞。
竹翠裙袂蹁跹,似洒满日光的竹林,及腰的长发随剑风轻扬,一招一式都如水中鱼儿游得欢畅。
高台之下,玄霁看得心中酸涩,既然游刃有余,又为何让他充当眼睛,难道只是让他多受半晌烈日煎熬。
神游片刻,定睛再看时,场上局势陡然发生变化。
天嘉竟将她压制不前,连连后退。
眼看她退到高台边缘,玄霁提起衣衫一路小跑,边跑便喊道:“剑点如急雨,升落细无声,是为霡霂,阴山十六剑第九式!”
“呵~”
趁天家郡主惊讶时,玄凝迅速反手撩开对方长剑,持剑劈砍而去。
剑刃相碰,势如巍峨山川,浩大声势抖落了眉宇间的镇定,将两岸挤在一处,沉声问道:“他也曾习武?”
“非也。”剑刃摩擦发出刺耳声响,玄凝双手抡剑,扬着嘴角道:“他只是熟背剑法。”
重剑直劈,震得天嘉退了两步。望着高台之下,特意跑来她身后的男子皱眉道:“若只是熟背,他又怎能认出我所用的剑法。”
“可能是他闲来无事,把书中的画例都记住了。”
挥手剑锋横扫,冷月出峰,对方反应迅速,挑剑借力弹出,道:“难怪世子要让他做眼睛。”
玄凝踉跄退了半步,抿唇笑了笑,并不作答。
阴山十六剑,是她学会的第一套剑法,也是阿紫记住的第一套剑法。
玄遥找来的师傅向来苛刻,为了不被罚,每当她快记不住时就会打暗号,阿紫便会在一旁小声嘀咕,提醒她下一式的动作。
他果然还记得。
白云蔽日,香灰寸落,熏香正是浓郁时,场上剑影如虹,湖山相撞,荡起浩浩滔天的银白巨澜。彩凤翱翥,螣蛇紧掣,凤不忍受困,展露削鳞如云的羽翼向螣蛇挥去,蛇身软而矫健,乘风躲开继而游上攀绕,直指凤鸟羽冠。
剑风拂眼帘,锐意破眉梢。感受到疼痛,天嘉握紧了手中剑,抬眼时凶光毕露,趁其背后不设防,挥剑砍去。
“小心!”
觉察到危险,玄凝转身堪堪躲过,剑风截断青丝,丝丝缕缕飘落在泛黄的地面,又随裙袂扬起的清风飞往高台之下,落在皙白掌心。
定身的脚跟突然踩空,自知身后已无路可退,玄凝脚尖施力稳住身形,提身腾步,势如出弦之箭,迎面接住袭来的剑风。
胜负难分,天冉看得心急,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不知阿姐能不能赢过玄凝。
再看只身在对面的男子,他还在提醒玄凝该如何出招防守。
视线来回游动时,她走到男子身后问:“司籍,你到底是谁的人?”
身后女声冷呵,玄霁僵身问道:“小郡主何意?”
“你既是我阿姐的人,就不该如此帮她。”
玄霁垂头沉默,握着手中的发丝小声说:“可她还是主子……”
“只要我阿姐赢下这场比试,她就不再是你主子。”
他像是被钉在地上的木头桩子,连回头都变得艰难,翕动的嘴唇缓缓吐出:“什么…意思……”
“她二人打赌,若我阿姐赢了,从此你就不再是玄家司籍,而是我阿姐一人之宠。当然,我是不想你留下的,我只想看见她输给我阿姐。”
台上身影纵横飘逸,他看了一会儿,转身问道:“若我助郡主赢得比试,小郡主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他还敢提条件,天冉皱眉瞪道:“你别忘了,你的性命可握在我手里。”他笑笑回过头,“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眼看他又要出声提醒,天冉捂住了他的嘴,附耳低声:“我可以不把你方才树下亲我的事情告诉阿姐,不过你也休想得寸进尺。”
空中只余三分淡香,对方进攻愈加猛烈,剑风凌乱,玄凝正分辨时,听到身后有人提醒。
“秋风扫落叶,马蹄震昆冈,破军。”
破军?玄凝来不及细想,反手回撩定安,想象中的碰撞声并没有传来,她心中疑惑时,面前山风料峭,逼得她连连后退。
不是破军,是崩雪。
脚下踩到了空气,她退无可退定在边缘,任山雪轰然将她淹埋。抬首瞬间,心中盘旋的飞鸟,终于冲破桎梏,声嘶力竭地宣告天地。
翠竹被雪压弯了细枝,削断了竹竿,带着满身寒凉跌落高台。
地面烤炙着肌肤,肩膀传来阵阵疼痛,都抵不过此刻内心严寒,脉火喷薄。
有人将她扶起,却在看到她染红的肩头后,失声喃喃:“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呢。
你怎么连崩雪和破军都分不清呢。
玄凝扯下眼罩,顶着强烈的光线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开口道:“愿赌服输,他从此与我,与玄家再无半点瓜葛。”
说完,她不顾肩膀伤痛甩开身旁人的手,大步离去。
“世子不会是输不起生气了吧哈哈哈……”
天冉笑得前仰后倒,天嘉没再叱责她,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道:“如此,你可以安心在我府上住下了。”
街道空无一人,马车停在灰白院墙外,红棕马正低头吃着路边青草。身影从墙上跃下,又顺手从树上揪了片叶子擦手,脚刚登上车蹬,一股血腥味钻入鼻腔,她皱紧了眉头,手握住了剑柄默默出鞘。
“是我。”
铮声回鞘,天蜻打开车门上的隔板,凑近时血腥味更加浓烈。
“殿下?你受伤了?”
车窗紧闭,女君靠在窗前捂着肩膀,淡淡道:“小伤。东西找到了吗?”
“找过了,都没有,不过……”天蜻压低了声音,“在郡主书房发现了一条通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进去查看。”
女君抬眼冷笑,“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天蜻瞧着自家殿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她没细想,正要扬鞭时,车内女君又落了话语。
“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殿下尽管吩咐。”
“把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带到我面前。”
漆黑夜空上点缀了一轮白月,远处的通天高楼灯火繁华,照映的天上星辰都黯淡无光。
玄青身影看着窗外景色,手抚着水色青玉,又是一晌长叹。
他合上窗户,抬步到床边坐下,忽然传来拍门声响,起身问来意,门外之人并不回答。等他走近,身影才幽声道:“小庄主找你。”
放在门栓的手颤了一下,玄霁涩然眨眼问:“她回庄了?”
门外却又再次沉默。
木门刚打开,一把长剑抵在他脖间,剑锋离他的皮肉仅差半毫,面前的女子厌恶地看着他,语气却毫无情绪。
“跟我走。”
夜色已深,南街主干道上往来人群渐少,马车无法行驶进坊市,车上之人只好下车徒步,跟着身前的女子扎进香浓粉黛的坊街。
两旁酒楼中声音热闹非凡,门口站着各式各样的男子挤着笑脸,见他好奇打量,立马热情地拥上来,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他慌了神色,求助地看向女子,却只得了一句“当初庄主不捡你,你如今也是他们这副模样”。
他不再作声,低头看着脚下砖缝,就这样走了一路,直到视线里的步履停下,回身说“殿下在里面”,他才抬起头,望着华丽的朱红木门,听着隐隐传来的奏乐声,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怯意。
不等他原地踌躇完,天蜻直接推开门,将他带了进去。
关门声落在耳后,嗓子里似乎有蝉,来回震颤个不停,玄霁咽了咽心跳,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质地清透的玉石屏风,乐声渐清晰,胡笳声如破阵,莲花台上,身姿健硕的男子正随乐声起舞,他上身赤|裸,下身着黑袴长靴,头上绑着的数道长辫随旋转挥打在背上。
莲花台左侧坐落着假山水,水声细微,不能入耳。右旁虽有帷幔遮挡,但依稀能辨出床榻形状来。
左看右看都没能看见她,玄霁又把目光落在莲花台后静谧的珠帘上。
珠帘忽而轻晃,隔着舞伶望去,窗前明月下,晦暗幽深的脸庞正紧盯着他。
他蓦然怔在原地,乐声也停下,莲花台上的舞伶乐师得了命令,齐刷刷地绕过面前离去。
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潺潺流水声。
珠帘之后,她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撑脸,一手拈着酒盅,眼角似有慵懒醉意,闻声也不抬眸,指尖捏柄,轻转杯中纯酿,任轻衫滑落肱侧,露出肩上扎眼绷布。
他走过去跪下,还未张嘴问及伤势,就听她道:“郡主的床睡的可还踏实?”
“……没在床上睡过。”
目光抬起,她望着他的脸,哼声冷笑。
“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庄主。”玄霁抬起头,“你找我,就是想来嘲笑我吗?”
晃杯动作缓缓停下,她拿起酒杯,扶桌起身,悠着踱步走到面前半蹲下。
“怎么会,我明明是在夸你。”
指尖划过下颌,玄霁望着她手中金樽,喉间滑动,启唇欲道时,凌厉扇风猝然拂面,发出比酒杯落地还要清脆响亮的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情。”
泛麻的脸上似有千万蚂蚁拥堵,玄霁愣愣地看着跪着的双腿,烈酒泼洒过的痕迹如火焰灼烧斑驳。余光里,倒在地面的酒杯还在她裙摆上摇晃,他捻住杯柄,轻勾到膝前,酸声道:“上月,小庄主带我拜访亲王府之后。”
“是谁主动。”
“我。”
“呵。”玄凝捏住他的脸,“你如今真是长本事了,玄家培养你这么些年,竟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帮外人对付我。”
无论是方才的巴掌,还是捏脸的手,她都没有用力,可他还是红了眼眶,迷失了焦点,握住她的手哀声道:“不是的……我没想到会害你受伤……”
眼见他落泪,玄凝松了手,转身将案上鎏金酒壶提起,扔到他面前。
酒壶稳稳落在地板上,不曾洒出一滴,她又拿起花几上的长剑,握着剑鞘蹲身到他面前,轻敲酒壶,柔声道:“喝完它,就不会疼了。”
他泪眼婆娑,吸气颤声道:“小庄主……我还不能死……”
剑鞘慢抬,划过他宽松的衣袍,跳动的颈侧,最终落到他的脸上。“也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死了未免可惜,不如送到坊里做小相公,凭你的本事肯定月月花榜第一。”
闻声,他更加害怕,抓住她的剑鞘恳求道:“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害你受伤,接近郡主亦不是我意愿,我只是……”他想起了什么,忽然紧闭双唇,被哭红的面色也白了一片。
“只是什么?”玄凝不打算怜香惜玉,挑起下巴逼问他未说完的话。
紧抿的双唇分分合合,他神情犹豫半天,就说了个“我不能说”,气得她伤口都开始泛疼,拎起酒壶就往他身上砸去。
酒壶砸在胸前,又落了满怀醇香,他痛苦地捂着胸口,挺直的腰杆也无力倒在地上蜷缩挣扎。
玄凝无动于衷地起身,垂眼睥睨着他,“装惨扮可怜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或许在郡主面前会很受用,可惜在我这里并不管用。”
她都这么说了,他还是抱着自己蜷缩在地,好好的一头浓密长发就这么在地板上摩擦,玄凝看着心烦,俯身一把揪住衣领,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到底哪里不自在。”再不自在,有她心中憋堵吗。
豆大的泪珠不由分说又落了下来,砸在她手中洇在皮肤表面,他看着她摇头不语,只是将流不完的眼泪全落在她拇指掌节,再轻轻用袖子拭去。
闷声不解释,一个棠宋羽就够受的了,如今连他也这样,难道是觉得她耐心充足,不会像别的女君一样折磨人吗。
想到这,玄凝松开了手,抬脚踩在倒地之人的身下,歪头道:“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你要是不说,我就请人让你开口,比如,刚刚跳舞的那位。”
他眼睫微闪,呼吸变得沉重,看着她腰间玉带不知神游到那片云海,玄凝盯着他脸上莫名的绯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火速抬脚。
“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履底在地板上擦了又擦。
“小庄主……觉得恶心吗……”他屈膝捂着脸道:“我也觉得自己恶心极了。”
沉默之后,她落了目光,“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胳膊怎么回事?”
长袖滑落肘间,他的手臂上净是长短不一的划痕。
听到质问,他慌忙坐起来放下衣袖,玄凝手比眼快,想都没想就将他的手摁住,将衣袖重新捋了上去。
划痕整齐排布,一眼就能看出是人为所致,她不禁皱眉问:“谁干的?”
目光躲闪,他缄口不言,她又掀起另一处长袖,没有发现划痕,倒是发现了一片淤青。
又想到他方才捂着胸口,玄凝扒开他被扯松的衣襟,顿时不可遏制的怒道:“你脑子是在海水里泡过吗,伤口都化脓了为何不请医师!”
她一凶,他眼中又有泪花闪烁,玄凝立马指着鼻子道:“不许哭!眼都肿了还哭!”
如记忆中的一样,非但没停,反而哭得更凶了。
脑壳子疼得像被人抡起来夯柱子似的,怀里挂着的人一边抽泣还要一边断断续续念她的字。
“阿凝……阿凝……”
月色渐浓,穿贝珠帘流彩,景池中的小鱼在清翠水下你追我赶,来回游晃,嬉闹过后,许是游的太累,钻进假山幽岫中不见了踪影,只留破碎灯影陪伴水面。
哭声渐止,深红眼尾噙着点点泪光,依恋目光不愿离开她的脸,将她看了又看,描红勾勒了一遍又一遍。
她抹去手背上的湿痕,“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揉乱的衣角在手中缠绕,垂着的头抬起又放下,青丝落在松垮腰间,他心绪纷乱,饶是心中无限蜜意,倒也因为她的话冲淡了些。
“小庄主知道……庄主为何同意我随你出来吗”
“我之前猜过,大抵是你去求了阿媫,她才会同意。”
玄霁抿了抿唇边笑容,他先前也以为是自己软磨硬泡,庄主才会同意。直到有天傍晚,他从书阁回到房间,发现有个卷发女子在他榻上坐着。
说是女子,但声音听着又像男子,见他来了,手一松,漏出挂在手指上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飞鸟,样貌虽与彩凤相似,但玄霁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玄家图腾——重明鸟。
玄家能有此玉佩的人不多,只有庄主一人。
他跪下问道:“庄主找我何事?”
“阿…她有任务交给你。”
庄主会指派任务给他?玄霁过于惊讶,没有注意到女子说话时的磕巴,展开信后,顿时失声惊道:“让我去侍奉郡主?”
女子觉得他的神情有趣,下榻走到他面前,她走路姿势有些怪异,像是长靴不合脚,又或者鞋子里掉进了砂砾,看起来轻浮又费力。
玄霁皱眉问:“为什么,庄主明明知道我对小庄主……”
“话和密信我已经带到了,至于原因……”女子赫赫笑了起来,“可能是庄主觉得小庄主太过没用,恐办不成事情,就让你用美色从中协助吧。”
这人不仅擅自揣摩庄主心思,还敢说小庄主坏话。玄霁皱眉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就在来到沃城后。
手里还捏着淡黄信纸,他向来过目难忘,却还是将信从头一字一句念到尾。
信上详细讲述了天家两位郡主的性格喜好,甚至教他如何迅速博得郡主欢心。
他对那些内容不感兴趣,目光落在尾处,写道:“你在亲王府中的一切发现,都直接汇报给持佩之人。另外,切莫告诉玄凝。”
一晃过了大半晌,黯淡夜色笼罩下的昏暗房间,有人轻划火柴,将案上烛灯点燃。泛黄信纸在灯芯火焰中哀鸣,紫烟升起,焦黑的火光如落叶般掉落,三两雨滴泛起湿冷,让火光渐渐失去了温度不再闪烁。
“庄主予我之恩,和我对小庄主的情……孰轻孰重呢?”
他似是自言自语,携玉笛离去,步入汀步,抬头看见她走进了画师的房间。
那夜,她闻笛声而来,又择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夜风重露中,沾了满身凉尘。
她说,她只要他。
玄霁看着水中的脸,苦涩笑问:“那我呢,我是什么。”
是玄家随时可以推出去的棋,是她早在六年前抛弃的玩具,是哗众取宠的丑角,是没人要的爱哭鬼。
他打碎了倒影,带着冲动和顾虑,登门拜访,赔礼道歉。
感受到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身上打量,他假装随口问道:“郡主为何盯着卑职,是卑职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信上说,他长得像郡主死去的宠环,她也确实如此答道:“每当我看见司籍,便会想起自幼陪伴我长大的宠环。”
“他去了哪里?”
“他死了。”
她脸上的阴霾,看着让人害怕,偏他还要装出一副后悔惋惜的样貌,将人安慰。
从踏进那扇门开始,玄霁就一直在后悔,回庄后,他将自己关在书阁,直到第二天傍晚,持佩女子闯入书阁,掰开他的嘴,将药捅到了嗓子里。
“放心,是好东西,你再磨蹭,我还有药效更快更烈的药。”
笑声至今如恶鬼般萦绕在耳边,当晚,他记得他走到她的房门前,却不敢叩门,只能跪在门前将她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千遍万遍,直到浑身淋漓,清醒重归,他躺在净是抓痕的地面上,听到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棠宋羽,也就只有你求我离开了,只有你!”
关门声震耳惊心,脚步声重重落在台阶上,他狼狈的爬起来,躲在巨大的花瓶后面,她气势汹汹,踢门而入,丝毫没有发现狼藉地面和抖动花枝的异常。
回到房间,他本想着药效就此作罢,却不想此后日日傍晚发作,逼到崩溃时,他拿起了用来拆书的刀,一下又一下,混沌随着鲜红流出,他望着玉镯嗤笑,“他都不要,你还是得不到,他若是要了,你个沙子再挤也进不去她眼中。”
即便如此,当他坐在郡主面前,委屈诉说那些杜撰出的谎话,顺利得到郡主拥怀时,却依旧幻想着身后人是她,哄人的也是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他对她的感情早就历经光阴沉淀,深深扎根骨髓,他有心去断,犹如抽骨挖髓,只一天,就活生生要了他半条命。
越靠近天嘉,他越如履薄冰,只能将心思小心藏封好,以防不慎跑出来,落得个死无音讯。
身心煎熬之下,他的魂魄与躯壳仿佛脱离,时常坐在床边恍惚,醒来之时,身上总会多出一些伤痕。
后来,持佩女子找过他一次,让他周旋于郡主之间,挑拨姐妹关系。
“庄主太看得起我了,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我不懂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这条贱命蒙庄主垂怜多活了十几年,足够了。庄主若是想收回就收回吧,至于欠玄家的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报答庄主。”
女子拧着剑眉,脸上表情悲悯又凶狠,一脚踹在他的伤口上,将人踢到门边,不等他缓过来,又拖行着胳膊,将他半截身子摁到窗边。
“想死,哪有这么容易。她会将你手脚钉在石案,撬开你的嘴塞进毒虫,让你每时每刻都感到有虫子在你身体里乱爬,啃食你的大脑和五脏六腑。再将你置身在寒冰中,剥夺你的男子之身,挑断筋脉送去外族地牢!知道地牢里是什么样的吗,像你这种人进去,他们连个骨头渣子都舔的津津有味!”
玄霁扭身望着狰狞面貌,启唇笑道:“既然如此,那玄丛少子不如帮我一把,你看到下面有块假山了吗,若是头撞到那里,应该会死 。”
“……没出息的东西!”
玄丛拉着他的衣领将人推搡在地,临走前,将解药摔在桌上说:“你不做,那就只好让小庄主再多受点罪。”
“什么意思?你别走……”他慌张爬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门口身影消失。回头望着桌上的墨绿色药囊,他扶着凳子站起,拿出解药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榆树绿荫下,身前的女君正因找不到他而欲发火,团扇轻扇,女君回过头,他将在心中无数次预演的吻,落在了她人唇上。
欺骗的话语如今信手拈来,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明亮,便得知庄主情报是如何可靠精准。
如果投她所好,变成她喜欢的模样,他是否就能挤进去她眼中。
拉弦声紧,玄霁望着她被阳光照耀的金色发丝,心中酸涩又被无限放大。
沙子终究是沙子,就算是被光照出金色,也不及璞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