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章 18
海浪轻抚过世人梦乡,带来赪霞与金交织的水天一线。
鱼鳞密布的天空,鸦蓝被浅光晕染成墨绿,鳞云似勾芡了胭脂,每片斑驳都点染了浅绛。
兴许是用料过多,胭脂滴落大海,将海面染成了锦鲤缎面,伴着徐徐湿咸海风,推向空无一人的岸边。
浪潮声如风在信手拨弄大海琴弦,连绵续弹,前音清冷悠长,尾声掩藏在下一弦音中,若不细听无法察觉。
睡梦中的美人在海浪声中,睁开了眼。
耳边传来浅浅呼吸,房梁上挂着的铜鱼装饰正轻轻晃动,他盯了会儿,忽然意识到不对。
只他一人,呼吸声怎会交错。
转头看去,发现身旁侧躺着一位女君,正抱着他的胳膊睡得香甜。
他怔然抽出胳膊坐起身,问:“你怎么在这?”
女君被他的动作晃醒,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将他拉了回来。
“君夫你在说什么……”她凑脸在颊边胡乱蹭着,唇间呓语却让他呆愣。
眨眼过了三刻,他难以置信问道:“你叫我什么?”
“君夫是不是没睡醒,快继续睡吧……”她捧着他的脸就要落下亲吻,却只亲到了他的手背。
女君眯眼笑道:“都成亲了怎么还害羞啊。”
“……”
他何时与她成亲了?
那人似是知道他所想,掰开他的手放在掌心相扣,道:“我与画师上月成婚,眼下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月啊。”
不等美人反应,她欺身压上,唇瓣厮磨。
“殿下……”他想要推开她,奈何女君力气实在惊人,压在他身上好似巨石般纹丝不动。
“君夫……该唤我阿凝了。”
她笑眼明媚,望着他轻颤的睫毛,俯身在他眼皮上舔了一下。
湿热从纤薄敏感的肌肤传来,伴随着阵阵刺痛,棠宋羽缓缓醒来,看着眼前的毛绒生物,抬手捏住它的后颈皮,从身上拎了下去。
狸猫不情愿地叫了两声,趁他不注意时,又偷偷跳了上来。
棠宋羽感到胸前一沉,想到方才梦境中的重量,怕不是着这家伙干的好事。
白玉双指摸到狸花的脑袋,没有着急赶走,而是轻轻在光滑毛皮上抚摸。
许是被他摸得舒服了,猫咪渐渐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窗户纸上蒙了一层霞光,将狭小的屋子照的泛黄。床边的烛台蜡迹已干,还隐隐散发着兰花香气。
他缓了一晌,直到燥火被压下,才终于坐起。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余温,他轻碰下唇,又惊醒般缩回手。
梦中女君的呢喃还萦绕在耳畔,使得皎耳也染日出,出落盈盈水红
“真是……荒唐……”
春末时所做的荒唐梦终被藏在心底,等到初夏来临,窗边爬满绰粉月季,他恍惚看见梦中女君拈花而来。
“棠画师,好久不见呐。”
沃城,西临天景东临海,地方虽小,却因贸易业发达,环境宜居,吸引不少人在此经商落户。
才刚进城,就如书中所记载的一样,空气中弥漫的全是花香,引得车内女君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皱眉道:“繁花之都,真是当之无愧。”
一旁女子贴心地拿出手绢为她擦拭双手,只是一开口,虽然声细,却也能听出是个男子来。
“小庄主若是闻不惯,不如戴上面纱,多少能遮挡些气味。”
玄凝闻之不为所动,见他手腕上的翡翠水色光泽温润,好奇摸道:“司籍的玉镯好生漂亮,跟你脚踝上的那一只是成套吗?”
她观察的仔细,不察阿紫红了脸道:“是。”
玉镯乃是玄家赐予他的漂亮枷锁,算来已经佩戴了六年。戴上后不可疾行,否则玉镯会滑落掉地,发出响声,他天生骨架细小,也为此不少受罚。
不过能换来她的注目,它就不再是桎梏,而是无上珍宝。
玄凝看得认真,心中所想,却非手镯本人。
不知道沃城有没有好的玉料,回头找个好手艺的师傅给棠宋羽也做一对。
他那双细腿,就是缺少挂件装饰。
水色温柔,碧绿端庄,紫色恬淡,白色素雅。她在脑海中快速排除了深色玉石,最后在脑袋里,只剩下这四种颜色。
“天蜻,沃城有高档首饰铺子吗?”
车外,天蜻闻声看了看沃城地图,上面城区道路绘制清晰,且清楚标注了名称,她早在路上就记得滚瓜烂熟,当下只一眼就看到沃宝楼的位置。
“有是有,不过距离住处有些距离,小殿下要买首饰?”
“买来送人。”
她不说,天蜻以为是要送给天家两位郡主当作见面礼,随即命车夫调转马头,朝着繁华热闹的轩景大街而去。
沃城街道不比天景城宽敞,还没行驶到东区,马车就被迫放慢了速度。玄凝掀窗探查情况,只见街道两旁摆满了商贩摊位,人来人往,肩摩踵接,挤得本就不宽绰的道路更加水泄不通。
她放下窗,心道:“这要堵到何时?”
不等得出答案,玄凝打开车门,叩了叩女子肩膀:“天蜻,地图给我。”
天蜻正犹豫着,手中地图就被她夺了去。
她只看了一眼,就将地图还到她手上:“我先去沃宝楼看看,你们半个时辰后还挤不出来,就不要来了。”
说完,她跃下马车,挤在乌泱泱人群中很快没了踪影。
“小庄主……”
阿紫眼睁睁看着她跳下车,想跟上去却被天蜻拦下。
“司籍莫要乱跑,殿下做事自有分寸,你若走丢,还要惹她烦忧。”
“……好。”
阿紫沉着嘴角回到车内,他此行能够出来,全凭软磨硬泡,才征得庄主同意。
玄凝虽没说什么,不过一路阖眼无话,每次都是他主动找话题,她才勉强搭腔几句。
她怕是还在为那日之事,对他不满。
阿紫握紧了手心软绢,他明明已着女装,她怎么还是不高兴。
沃宝楼建成百年,依旧屹立在海岸线以西,居东向南,上下共计六层,算得上是沃城第二高楼。
往来大都是老主顾,其中金银珠宝、西洋宝物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若沿着货架一排排看去,直教人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挑选。
因此沃宝楼贴心为每位进来的顾客,配备了随身讲解。
玄凝刚进门,就有一粉面女子跟在身旁,热情问道:“女君看着面生,是头一次来?想要买点什么呢?金银珠玉钗钿花簪……”
她滔滔不绝的架势,玄凝觉得耳熟,连忙摆手道:“带我看看玉。”
看她抬手间器宇不凡,衣裳用料上等,粉面女子便乐呵道:“好好,玉石在五楼,女君随我这边来。”
玄凝分明看见一楼就有玉石,不过还是跟着上了旋梯,目光瞟见每层货架,几乎都有玉石展售。
粉面女子眼比针尖,见她打量不语便道:“那些都是普通的料子,女君肯定是瞧不上的。”
玄家产业并非没有珠宝铺子,玄凝知道有些店家喜欢将客人划分个三六九等来,看碟下菜,不过也都是暗地里偷摸,不敢明面上进行。
没想到沃宝楼竟然明目张胆的将菜碟码好,挑人上桌。
她嘴角轻抹笑意,扬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五楼的东西我就能瞧上?”
那女子回头瞥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促狭,随即又堆笑道:“能不能入女君眼,要等女君瞧过后才能知道。”
越往上走,人影越少,空气也流通。登上五楼,迎面就是一阵花香扑鼻,圆窗上雕着海浪纹样,每隔十步,便又一道圆窗,刻着的图案虽也是海浪,细看却能发现不同,宛如一副连环画,画的正是潮汐日升之景。
玄凝边欣赏着窗景,边听粉面女子说道:“这块,阴山岩岫玉,色泽水润透亮,正配女君肤色。这块朔北青金,鲜亮夺目,内有细闪……”
玉石一行水深,又是暴利,玄家盛名在外,也没人敢供次品。她虽向来不爱操心身上配饰,不过见得多了,倒也养出了挑剔眼光。
所以尽管粉面女子说的天花乱坠,她也只是轻笑不语。
一圈看下来,玄凝都没有满意的,抱手道:“这些,我都看不上。”
粉面僵住,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凑近问道:“敢问阁下是天家之人吗?”
“怎么,买个玉件还要报上姓名?那需不需要我把户籍拿来给你查验登记?”
她神色一凌,便把粉面女子吓得不轻,拉着她低声解释道:“哎呦女君莫要生气,实在是沃宝楼规矩,这六楼只有天家之人才能进去。”
规矩?哪来的邪门规矩。
玄凝正要发作,忽然目光瞥到窗外浅蓝天色,盈盈一笑。
“你看我这一身装扮,能否猜出我是从哪过来的。”
女子闻声又将人衣着细细揣摩,面料柔软轻盈,纹样新奇从未见过,她一时琢磨不透,只好大胆猜测:“莫非是天景城?”
“正是,你眼光这么好,怎么会看不出我的身份呢。”
玄凝附耳说了一句,那粉面女子吓得面色苍白,倒枉费了一脸的红腮粉。
“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长……”
玄凝伸指噤声道:“嘘——可莫要声张,不然,会掉脑袋的。”
金首连忙点了点头,扶手将人往楼上请去。
沿着玄木台阶过了一个拐角,迎面是一扇大门。
六楼到底是有什么宝贝,搞得神秘兮兮的,又是天家又是大门。玄凝正想着,大门轻启,从里面走出了一位女君,看着年纪与她相仿,就是穿着打扮上,稍显清凉成熟。
莲粉短袖对襟织羽长褙垂落,茜染抹胸勒在胸上,半边圆润半边香色;腰间金玉系带轻响,轻纱长裙上花团锦簇,一眼望去像是把全沃城的花海穿上了。
玄凝对上那人的目光,忽觉的在哪里见过。
出发前夜,玄遥曾拿着天家郡主的画像让她记下来,当下她将人脸与脑中画像一比对,意识到这女君正是皇长公主的小女儿——天冉。
玄家和天家真的有种歪打正着的缘分,她还没去拜访,就在沃宝楼见着了。
她打量天冉的同时,天冉也在打量着她,见她要往上去,伸手就将人拦下:“慢着,你是何人?”她又冷眼望着金首:“你如今是什么人都敢往上带啊。”
金首低眉解释道:“小郡主,小的肯定不敢乱带人,是这位女君她的确有资格上来……”
“哦?”天冉垂眼扫了一眼玄凝,笑道:“看你一身腱子肉,想来是练家子,可我怎么从未听说天家有哪位后人自小习武。”
玄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长衫,她眼力倒是独到,隔着衣裳都能看到她的胳膊线条。
如今她是骑虎难下,左不过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玄凝笑了笑,按住她的胳膊施力道:“小郡主在沃城待得太久,没有听说的事情恐怕多了去。”
天冉的胳膊软绵无力,她摸了一下便知道是个读书人,因此也没使太大力气。
谁料她反而捂着胳膊红了眼,“你难道是……天景城来的?”
夹在二人中间的金首狂点头,玄凝便也故作高深,颔首道:“是。”
“天景城……你就是长公主?”
玄凝只笑不答,
她没说自己是长公主,不过是加了些误解因素,她们就觉得她是长公主。
这可不能怪她骗人。
她转眼朝楼上走去,天冉也没再拦着,只是过了会儿又跟了进来。
“殿下怎么跑来沃城了?”
玄凝正看着美玉,连眼光都懒得施舍,抬手指着柜台中的冰种紫玉道:“这块我要了。”
“好……”
“不可!”天冉忽然挡在玄凝身前:“这块料子我已经选了,准备做成珠串送给阿姐当生辰礼的。”
玄凝一开始还能笑着说好,抬脚去看别的玉石,她刚看中一块半透明的水青玉石,天冉又咋呼说:“这块我要做成玉簪。”
她目光又落到旁边的糯质藕粉色玉石。
“这块是镯子和耳坠。”
她一动不动,天冉还在身旁说道:“那块白色是印章,绿色是笔筒……”
玄凝捏紧了拳头,挑眉不悦道:“你倒是说说哪块你没选上。”
天冉信手一挥:“这一批玉石成色甚好,我都要了。”
“呵……”玄凝负手缓缓靠近,她瞬间紧张道:“你要做什么?”
玄凝见她后退,只手将人抓住拉到跟前,看着她眼中惊慌害怕的神色,低头笑道:“小郡主,胃口这么大,勒这么紧不难受吗?”
玄凝抬起另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肩颈,“不如……我来帮郡主松一松?”
“你?!”久闻长公主爱好寻欢作乐,却不想她男女通吃。天冉面红耳赤,正羞恼地想要挣开,却被她按到某处,浑身一抖,疼得眼泪水直流。
“郡主怕是长久伏案写字,小小年纪,肩颈怎如此僵硬。”她边说,边在她颈窝发力。
“啊!住手……”
她哭的梨花带雨,倒叫玄凝不忍心给她捏下去了。
她松开手,眼睛笑道:“郡主,要不看在我给你揉肩的份上,将那块冰种紫玉让给我。”
天冉擦拭着眼泪:“你、你过分……我要告诉我阿姐……”
“好啊,下次把你阿姐带来,我可以两个人一起按的。”
玄凝语气笃定,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即便她确实在开玩笑。
天冉听她这么说,一心只想跑回家告状,玉也不管了,捂着脸就冲出门去。
金首看得目瞪口呆,对玄凝佩服的五体投地,不愧是长公主,丝毫不怕得罪郡主。
要知道小郡主她姐姐天嘉可是出了名的赏罚无私,不讲情面,要是被她知道了怕是要……
“你愣着干什么,帮我找个手艺好的师傅,将这块料子磨成一只手镯,一只可松解的脚环。”
玄凝开口时,目光又落到对面展柜。
那是一块火珊瑚,色泽生动,通体波光粼粼如在水中。
“这个,我也要了。”
“这个怕是不行……”金首上前解释道:“这个是亲王年初订的货,这个月刚刚来到,她还没派人来取。”
“噢……”玄凝失落地转过身,既是亲王等了那么久的东西,她也不能横刀夺爱。
“殿下要是喜欢红色,这里面还有一块成色极佳的赭红冰地翡翠。”
玄凝淡淡看了一眼:“也行吧,只是我还没想好做成什么。”
“这深红艳丽,最适合做成腰链或者项坠,不管肤色深浅,都别有一番韵味。”
金首见多识广,听她要把紫玉做成脚环,心下便知是何目的。
玄凝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半晌,她点了点下巴。
“那就照你说的,做成腰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