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章 9
咬噬虽无声,罢了却有形有色。
她阖眼时的睫毛弯而纤长,扫的他的面颊轻痒。
他不肯就此服软,抬着手抓住她的衣领。
她头也不抬,直接反手握住他的手按在枕边。
十指相扣的瞬间,便是跳动的火芯,也不及他心悸动。
屋外有脚步声渐至,玄凝总算舍得放开他。
她尝到了甜头,心满意足,倒气得棠宋羽面色苍白,喘着气颤抖。
岑煦敲门进屋,她目光来回掠过两人面色,一个发白,一个如绯,倒是都唇红而有水光。
目光所及,心有所悟,她也只道:“小庄主,你不要欺负伤者。”
随后她放下伤药和换洗衣物,又道了一句:“小庄主不要着急,凡事等伤好了再说,切莫强人所难。”
最后在玄凝快要发火的目光中,她总算离开屋子。
玄凝从桌上拿过伤药,坐到他腿边笑道:“棠画师,你认为长公主如何?”
她又要用这个法子折磨他了。
“不如何。”
棠宋羽感到腿上一凉,是她用指腹蘸了药膏,正在小腿上涂抹。
玄凝分得清轻重,并不打算故技重施。
再者,她见了他的腿,心疼又自责,气也消了一大半。
片刻后,她头也不抬又问了一句。
“那小庄主如何?”
“……”
“不如何。”
他并未察觉她擦药的动作滞了片刻,只听见她近似嘲讽的话语。
“棠画师真是挑剔,天玄二字都不如何,那不知天景城中,谁家贵人能入得了画师眼里。”
他咽了咽嗓子,盯着渐亮的窗户,自言自语道:
“天玄又如何,若她眼中唯我……”
这世上,哪有人眼中唯有一人。
便是烛火,也从不曾独照一人。
他忽的停住了呢喃,玄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道:“原来已经天亮了。”
守了他一夜,见了日光便更加犯困。
玄凝起身将窗户推开,伸着懒腰哈欠声连连。
伫立了一会,玄凝回头时,棠宋羽躲避不及的目光正好落在她眼中。
她微微一笑,接过他刚才未说完的话说道:
“若玄凝眼中唯你一人,画师可否愿意选玄凝?”
棠宋羽望着她,许久后,他摇了摇头。
玄凝自嘲笑了笑,“棠画师不信我,我多说也不宜,你还是好些休息吧。”
她将他身上薄褥整理好,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内。
昨日风雨后,天空格外晴朗。
清晨的太阳虽没有正午时的温热,却也让他心中一暖。
直到她离开,这份暖意还停留在心中,像是化不开的胭脂,沉在心海中迟迟没有散去。
她似乎不明白。
不管她眼中是否唯有他一人,
天玄二字对于他,只会是避之躲之的洪水猛兽。
尽管有一瞬间,他真的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在心底回答了声“愿意”;
那也是他枕上黄粱,蚁聚何殊。1
玄凝看见院子中有张躺椅,刚美滋滋地躺下阖眼,打算好好补一觉时,步履声急促,随着步摇轻晃声,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连眼都懒得睁就知道是谁。
玄遥见她挑着眉毛却不睁眼,捏着她的耳朵训道:“我刚将你放出来,你就又惹事,你想气死阿媫吗?”
玄凝被扯疼了耳朵,不情愿睁眼躲道:“阿媫,我哪里又惹事了,不过是不小心伤到了人,眼下不已经救回来了吗。”
“你伤到的可是长公主的人。”
玄凝眼睛一下子瞪得如铜铃般,“什么长公主的人,那分明是我的人。”
“呵,你说得清吗?”玄遥松开她的耳朵,扶着额头叹道:“我得了消息,长公主昨晚带人进了宫,向陛下状告你为了与她争侽宠,划伤她的脸又纵马伤人之事。”
玄凝昨日远远看见长公主在车内,要不是棠宋羽伤情严重,她早就将人从车里扔出来了,哪还轮到她恶人先告状。
如今可倒好,她成了受害者,自己倒是一身腥臭。
“我就不该把你放出来。”玄遥拧着眉毛,看样子还想将她关进辰宿山庄。
玄凝可不想再进去了,何况还要留在医馆照顾棠画师呢。
她起身道:“既然她告我纵马伤了她的人,可如今伤者在我这,她要如何证明。”
“你不要把长公主想的过于简单,她不知从哪找来了倒霉鬼,抬着人尸身上了大殿。”
“哈。”玄凝气得冷笑,死者无法为自己辩白,她倒是够聪明,也够狠毒。
哪怕她也将棠宋羽抬上大殿,只要天覃死死咬定死者是被她所害,陛下就会怀疑她为了脱罪,串通棠宋羽和医馆弄虚作假,一同欺瞒她。
沉了气,她又问:“陛下是什么反应?”
“陛下向来不管公主内事,她只说了一个字。”
“何字?”
玄遥面色凝重,转身望着她道:
“等。”
玄凝一愣,天子要等什么,等玄家之罪大到结党营私,大到起兵造反,大到通敌叛国?
“依阿媫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会等什么?”
“天命难测,天子心思更是难以捉摸,我对陛下有恩,陛下断不会先拿我开刀。倒是你……”玄遥握着玄凝的手,满目忧愁,“你尚未成人,心性不稳,陛下认你为天家义子,怕是想利用你刺激长公主。”
“如今你们因为侽宠相争,怕是正中陛下下怀,若是你输她赢,陛下只会更加看中长公主,若是你赢她输,陛下……怕是要拿你试刀。”
玄凝一声不吭,她听懂了玄遥的意思。
表面上是她和长公主小打小闹,实际上是天玄两家在暗中较量。
天子放任不管,只是想等结果。
若输给天覃,天子凤颜大悦一笑了之,玄家得以暂时无忧,长公主从此踩在她头上耀武扬威;
若赢了天覃,天子凤颜有损便会找她麻烦,以此打击玄家,最后长公主还是会踩在她头上。
而棠宋羽作为争夺品,无论孰输孰赢,最终怕也是难逃一死。
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何时何地,美人都是权利博弈的牺牲品
“阿媫。”玄凝突然开口。
“可是我不想输。”
玄遥愣然,“你说什么?”
玄凝握住她的手,阳光下,她的眸子点着浅金。
“我知其中利害,也知玄家不易,更知阿媫为我担忧,可是……我无法将我的心上人拱手相让。”
棠宋羽可是她花了代价定制的对象,怎么可能让别人得了去。除非她死,否则谁也别想抢走。
“心上人?”玄遥松开她的手,冷眼看着屋内,“就是那个画师君子兰?”
“阿媫,他姓棠,名宋羽,君子兰是他在画院的称呼。”
“他名字倒是多,怕是心眼也一样多。”她不解气,又指着玄凝责怪,“你也是,什么心上人,怕是被批着人皮的妖怪蒙了心智,否则你向来清心寡欲,断不会对才见几面之人上心。”
清心寡欲倒也……
高抬了。
玄凝晃着她阿媫的手,撒娇道:“算我求你了阿媫,他三番两次拒绝长公主,若真落到她手里,那便是生不如死。”
玄遥视若无睹,依旧固执己见,“他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只要看好你的性命。”
“阿媫,你不要那么冷漠嘛,我也没让你帮我,你只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
“我既是你阿媫,就更不可能看着你为了区区一个侽宠惹火上身。”
……
窗户开着,她们二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大到一字不落地落到棠宋羽耳朵里。
突然,争执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接近,他合了眼睛,假装浅寐。
阳光被影子挡在身后,打量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许久。
久闻君子兰长得卓越,如今一看,到还真是称得上天景城第一美人。
玄遥的视线又落到那人缠满绷布的腿膝上,回头剐了玄凝一眼,起步离开。
“阿媫……”
玄凝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几步,又来到树下。
院内紫藤淋了雨,落了满地丁香。
玄遥低头看了良久,开口道:“有个办法,既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又可以让这场争夺停歇,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玄凝脸色一变,看着自家母亲的眼神也变得凝重。
“让他跟我……”
“不行。”
玄凝回绝的毫不犹豫,她知道母亲断然不会夺她所好,她是想用利用自己的身份,收棠宋羽为侽宠,如此,长公主自不会与玄家庄主争抢,
可是这样一来,便是长辈下场为她撑腰,陛下会怎么想。
天景城又要如何议论玄家,如何议论棠宋羽。
共侍母子两君……她能想到那会是什么样的污言秽语。
她如此坚决,玄遥皱眉不解,“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紫树藤花下,红衣身影静静伫立。
大半晌后,玄凝摇了摇头。
她望着满树星碎,拈指弹落了垂挂的花间凝珠。
“我要堂堂正正将他迎进门。”
即便脚下荆棘丛生,前路危机四伏,
断头崖处,她也不惧。
“你想……”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玄遥冷了脸,厉声道:“不行。”
“既然陛下想隔山观虎斗,那明日我就进宫,求陛下赐我与棠宋羽大婚,不管同意与否,她也休想置身事外。”
“玄凝,你是要为了一个男子,将所有人拉下水吗。”
“师父常说,天命定人。”
白衣翩跹,三千银丝如绸纱般随风流动,镜释行踩着流云剑,自山顶缓缓而落。
小女君百无聊赖,正握着剑在嶙峋山壁上刻字,见他飘下来,两眼发亮问道:“你就是我师父?”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镜释行垂眼看到山壁上刻着歪歪斜斜六个大字:
[玄女到此一氵]
“昆仑宗训规,严禁在石墙上刻字涂抹,违者罚挑山石两百石。”
“师父,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山上有这规矩。”小女君嗲着声音说话时,攥着他的衣袖摇晃,“不知者无罪,师父你就放我这一回?”
镜释行打掉她的手,将被她扯皱的袖子理好。
“念你初犯,减至一百石,现在就去。”
小女君明显不服,指着他咒道:“你等着,我以后要让你哭着来哄我。”
镜释行目无波澜,捏诀将人送到山脚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昆仑山上,山石堆积成灾。
小女君个子长得飞快,脾气也愈发长进。
一日,她和师父又起了争执大吵一架,大半夜背着剑就要下山回家。
那句狠咒,也就此应验。
镜释行梦中惊醒时,发现她不见踪影,衣冠未及整,携着流云剑飞出,沿山路寻人。
最后在山脚下,他寻到了她的身影,于是匆匆落下,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是师父错了,你莫要生师父的气。”
玄凝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看着他脸上泪痕,挑眉轻笑道:
“天命定人,师父,你的天命乱了。”
“那又如何。”他握住她温热的手腕,“吾已窥得天命,受得天惩,吉凶顺逆,已无惧矣。”2
“天命定人,得运在己。我若不试试又怎知吉凶定数。”
玄凝摸出脖间的吊坠,红绳鲜艳,白玉温润。那是她长命锁上取下的一块刻字玉石,如今已戴十四载。
她一把扯断红绳,将玉石攥在手中。
“玄家列祖列宗若真在天上看着,自会保佑我无事。”
她这执拗的性子,倒是跟自己如出一辙。
玄遥早早注意到她眼下乌紫,出于心疼,总算肯退让,“你要进宫,总要换一身行头吧,随我回清池庄。”
“阿媫,你先过去,墨云还在这,我随后就到。”
“墨云饿的已经自己寻路回马厩了,你要如何随后就到?”
这马,倒是挺会自力更生。
玄凝挠了挠脸,尴尬道:“我还要和棠画师说几句话。”
“……你快点。”玄遥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先行离开。
玄凝进屋时,棠宋羽还闭着眼,看样子已经熟睡。
她俯身将手中玉坠系在了他细颈上,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美人好梦。
寥寥几面,他不信她,在所难免。
她学疏才浅,说不出来什么好话,便只能用此物聊表心意。
玄家祖宗们若在看着,也请保佑他永绥吉劭,顺遂无忧。3
白玉一直在手心攥着,尚有她的体温,理应不会激醒人。然而当她捏着白玉放进他衣领时,棠宋羽却缓缓睁开了眼。
玄凝下意识弹开身子,反应过来自己又不是来偷东西的,便理直气壮道:“戴着,不许摘。”
说完,她脸一红,狼狈跑开。
脚步声出了院门,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棠宋羽撑着身子艰难坐起,未放好的玉坠随他动作从衣领掉出。
光照下,白玉中隐隐透出丝缕柔青,镌刻的“凝”字虽已模糊,却也可以辨别笔画。
他摩挲着字眼,漫长的时间后,白玉重归温田。
“如此也算,眼中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