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孤岛
叶老爷子居住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驶过绿植茂密的盘山公路，是一眼望过去波光粼粼的环建筑人造溪流。
这处建筑也以这条明亮的溪带所命名，叫做明溪苑。
老爷子现在退出叶家的权力中心了，就在这块过着半避世的养老生活。
之所以说是半避世，到底他掌权时候所积累的人脉关系并不会因为他的退居而消融，叶家有人时不时遇到麻烦或者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会过来问老爷子的意见，另外一些传统节日也是要到这儿来的，哪怕关系并不好，但在老爷子面前还是会稍微装一装。
叶湑让司机将车停到车库去，下车缓缓往里走。
他上次来这里的时间算起来并不算十分久远，然而入目所及，开放的花卉已经换过一茬，明亮色泽的迎春挨挨挤挤地在花道旁的花坛里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老爷子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因此明溪苑的聘请的园艺师们工资十分可观。
“老爷子呢？”走过花道，叶湑问迎上来的管家。
这位管家姓尤，四十多岁，基本也就属于子承父业，从小在老宅长大的，至于他的父亲，早就已退休了。
“老爷子在后面喝茶呢。”尤管家看到叶湑也十分意外，不年不节的，叶湑又不是那种需要爷爷给他善后兜底的，这会儿出现在明溪苑就有些不合常理。
然而主家的事情也不是他能置喙的，听到叶湑的一声“嗯”，尤管家就在前面给叶湑带路。
算起来，明溪苑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并不是特别大，除开一层，能够承载宴会的几个宴会厅之外，真正能居住的地方也就两层，老爷子身体还行，到底年纪放在这儿，并不耐烦天天上上下下坐电梯，就住在一楼坐北朝南的主卧，走几步路就能到后院。
后院安置了躺椅茶桌，周围种的就是老爷子真正的心头好了，什么素冠荷鼎，什么金沙树菊，除此之外，悬挂的鸟架上有一对儿梳理羽毛的鹦鹉，一只红绿，一只灰蓝，羽毛都被照顾得顺滑。
“爷爷。”叶湑到的时候，叶老爷子正在给鹦鹉喂食，嘴里还嘀咕着些什么。
“哟，稀客啊，”老爷子抬眼看着来人，想了想，“这不年不节的，不用上班？”
叶湑被他一噎，有点无奈：“来看看您。”
“少放屁，”老爷子大院子里长大的，年轻的时候又在部队里待过一阵子，虽然脑子活泛、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上就有点改不了的……俗，“事出反常必有妖，说吧，来干什么的？”
叶湑就只好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真来看您，不掺假。”
袋子里装着一个一次性的餐盒，是梨园附近那家老字号的卤肉。
“这么少，”老爷子一看那袋子上的字样，就知道是哪家的，有点嫌弃地让叶湑进后院坐下，“你也听那劳什子营养师的话，不是和我一条绳的。”
叶湑坐下来，给他拆了盒子盖，把筷子递过去：“这么大年纪，得服老。”
趁着老爷子吃肉的功夫，叶湑给自己倒了茶，又给老爷子杯子里添了点：“慢些吃，小心噎到。”
“真是来看我的？”老爷子一边嚼肉一边有些狐疑地看着叶湑，末了终于确认叶湑真是来看他的了，说，“算你小子有点良心，小时候没白领着你出去玩儿。”
叶湑觉得有点奇妙，他原先还在车上犹豫了一会儿，但是真的和老爷子坐到一起了，仿佛还是老样子，仿佛他们这么些年所产生的距离完全不复存在了。
这老爷子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
叶湑就问他，上次吃肉吃的是什么。
“甭和我提这个，他们就给我吃瘦肉，甭管炖多烂糊吃着都塞牙，”老爷子边吃边说，“吃肉就得带着点肥才香，我就爱吃肘子吃五花、卤猪头肉，烤的肥鸡肥鸭这些。”
叶湑给他带的虽然少，但就是卤猪头肉，还是他以前爱吃的字号，合他心意。
“健康不健康的谁不知道，就多吃一两顿也不至于有事儿，上次去医院那都是连续吃，属于意外，”老爷子虽然听话，但还是不满的，“我都这把年纪了，爱吃点什么还要克扣我。”
刚刚还不服老，这会儿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
吃了一会儿，又说：“这味儿是不是淡了点儿，那家店换师傅了？”
“我说要拌淡一点儿的，你空口吃容易咸。”叶湑说。
一部分原因还是吃太咸太肥不健康，他给老爷子带拌猪头肉本身就属于不对的行为，也就是好久没和老爷子正经好好说过话了，才去买的。
“你就糊弄我吧。”老爷子说了句，倒也没追究，吃完了，舒坦了，拿起杯子喝茶。
末了，就说：“得亏你这会儿来了，不然找不到我。”
“怎么？”叶湑不解。
“我准备搬出去。”老爷子说，“去找个好点儿的院子住，已经找人在相看了。”
他在这边确实清净，但有时候也并没有那么清净，清净的时候吧，就两只鹦鹉，不清净的时候吧，来的人全是要擦屁股的二世祖，早住烦了。
“当时也是脑子抽了，学人家归隐山林，找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深山野林，又盖这么个破房子，”老爷子骂骂咧咧，“往外喊一嗓子都有回声的地方，上下山也就一条道，鬼影子都看不见，他们那些个祖宗也不嫌麻烦，见天往上边拱，我是住不下去了。”
叶湑听明白了，老爷子这是清静和热闹一个也没得到。
捧着茶杯的地方顿了一下，他缓缓开口：“既然不顺心，搬走也好，住的地方找到了吗？”
“没呢，但东西该收的已经在收了。”老爷子说。
叶湑一想也是，老爷子在这儿也住了几个年头了，东西怕是不少，要收拾也不是一两天的功夫。
叶湑就问他：“想找个有人说话，自己猫着又清净的地儿？”
才谁也没告诉，打算偷偷搬。
老爷子瞒得也是够好的，估计从相看到收拾也没找他们这个圈子里惯常会找的人，免得走漏了风声。
到时候人去楼空，想来找老爷子的人扑个空才叫有意思。
“听你这意思，你有头绪？”老爷子问。
“不确定，可以问问，”叶湑没有打包票，“爷爷可以先找着，顺利的话，我最迟明天晚上之前和爷爷说。”
“那也行，”叶老爷子一琢磨，他要找最少也得再找一星期，到时候搬又成问题，没有两个月估计搬不成，叶湑年纪轻路子广，要是真有这样的地方，价钱都是小事情，就问他，“留下吃饭？”
这会儿快到晚上五点了，也差不多能吃晚饭了。
叶湑就点了头，陪着老爷子吃了顿晚饭，期间天南地北地聊，就说起老爷子养的那两只鹦鹉。
“教不会，根本教不会，”老爷子说，“我原先养它们也是看别人养得好眼馋，就之前还没来这边住的时候。”
“去公园里头看人下棋，有个老头养得特别好，还会说吉祥话，也是灰蓝色的一只虎皮鹦鹉，”老爷子吃了口菜，继续说，“后来就找人买了两只，谁知道压根教不会，还好我养不好，别人也别想养那么好，我就教人家的鹦鹉学脏话，谁知道一学就会嘿，乐死我了。”
叶湑听着老爷子这事儿有点儿耳熟，眼皮跳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首先他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巧，二则，自己爷爷真干出这种缺德事儿，他要真能给老爷子找到地方住过去，也是正好能道个歉。
是的，他想在沈灼家附近给老爷子找个院子。
其实也是赶巧了，他本来也就是和沈灼随便聊聊，谁知道今天来看老爷子就正好碰上他要搬地方住。
不得不说，也算是缘分。
沈灼家那边都是老四合院，清净也有，如果他没记错，那边公交坐两站也有可以逛的街道，而且生活措施什么的也很不错，再加上从沈灼口中了解到的，那边的人情关系很近，老爷子住过去也不会寂寞。
叶湑觉得很合适，想着可以问问沈灼那边有没有合适的。
“我想起来，我那个朋友今天好像和我们公司的人吃饭，不知道散了没有。”叶湑知道沈灼今天晚上八成会跟着皇甫老板去赴郭怀玉导演的饭局，在场的当然还会有他们公司的相关部门，毕竟单子是转了两转的，要跨过去也不合适。
沈灼那么聪明又会来事儿，也算是帮了郭怀玉导演的忙，怎么来说，后者都没有理由拒绝沈灼去吃顿饭照个面的。
“这会儿散什么，怕是才开始。”老爷子说。
他们吃饭都算早了，在外面闯的，哪有这个点就吃完了饭的。
“说起来，”老爷子突然抓住了重点，“你还能有朋友呢？”
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作为叶湑的爷爷，叶老爷子也算是很了解他这个孙子。
虽然他孙子并不算少，但叶湑之所以能成为叶氏集团的继承人，也有他的意思在。
他觉得叶湑能胜任，能力强，有自我约束力，遇事也足够沉着冷静，作为一个公司的继承人来说没有可以挑的地方。
而叶湑这些年也证明了他的眼光是对的。
然而作为一个爷爷来说，他觉得自己这个孙子性子有点冷清，不过也并不是没有感情——虽然很多人估计觉得叶湑是头不讲情面的白眼狼，连自己家的人都要赶出公司——但叶老爷子知道，这反而恰恰说明叶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他要是真的不讲情面，即使叶氏集团在很多人看来是个庞然大物，叶湑未必没有直接摆烂，然后等公司状况下滑之后直接舍弃、另起炉灶的魄力。
他没有这么做，叶家那些人反而更加受惠，至少一辈子趴在窝里，吃喝是不愁的。
偏偏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看不清局势的傻子在。
话又说回来，叶老爷子之所以觉得叶湑性子有些冷清，是因为他这些年一直也没有从叶湑口中听到过“朋友”这个词，小时候是“同学”、“校友”之类，大了就是“合作伙伴”、“合作方”、“竞争对手”，很公事公办，只拿身份说人，而不拿关系说人。
叶湑就是太重感情才会显得冷清——他对待关系反而会更加慎重，以至于这么多年也没有谁有这个本事被他放在眼里。
或许是因为叶湑太聪明的缘故也说不定。
叶老爷子对此一直挺忧心的，已经到了他不想叶湑还好，只要想起叶湑，大半都是对叶湑未来的担忧的程度。
人生在世一遭很不容易。
叶湑生在叶家，外人看着光鲜亮丽，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但个中情况，只有生活在里面的人才看得清楚。
叶湑的生活环境对于一个继承人来说没有问题，但单纯对于一个人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甚至十分病态。
叶湑能把自己养成现在这个样子，纯粹是他自己很优秀的结果。
然而叶老爷子很心疼他，这么多年，叶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不相信什么“猛兽都是独行”的说法，他只觉得人是群居动物，需要温暖。
这个世界这么大，钱永远都是赚不完的，身边有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叶老爷子自己过成这样，最是了解这一点。
他真的怕叶湑一直孤身，老了和自己一样，看似什么都挺好了，其实真正算起来什么也没有。
当然更怕他以后年纪上来随便找个人联姻，枕边躺着的人并不能给予他任何温暖。
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叶湑听到老爷子略带嘲讽的话，擦干净手和嘴，说：“我不能有朋友吗？”
“难说，合作伙伴就说合作伙伴呗，还和你们公司的人吃饭，怎么连你这个老板都不叫，”叶老爷子故意道，“让你都跑到深山野林里和我一个老头子吃，估计人家这会儿都开吃了，正热闹呢。”
“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可未必。”叶老爷子好整以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