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荒谬
……
童阳忘了他是怎么熬过的那一夜,第二天他把童覃送到学校就走了。明明大学寒假还要多出半个月的时间,还可以再重聚两次。
他在电话里和童覃解释学校有个针对大一新生的实习项目,机会挺难得的,就临时先走了。
不知道童覃在电话那头信没信。一中的时间划分极其严格,话吧只在中午晚上开放半个小时,没多少时间东拉西扯,预备铃一打就必须挂电话。
童阳有几次借口项目时间紧张,没接童覃的电话。到后来童覃干脆没事儿就不打了,他又常常冲着手机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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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寒暑假不提前申请留校是不会给留床位的,童阳只在外面找了个包吃住的工作将就做。白天在厂里加工配件,晚上和一群员工住在员工宿舍。宿舍是上下铺木板床,有暖气热水供应。
一伙子光棍儿男人凑在一块儿可比学生宿舍要命多了,到了晚上几个男人大咧咧的开荤段子,拿手机看小电影,dao国片、欧美片、黑人白人黄人……有时候看嗨了甚至会打开外放。
童阳想起以前跟黄龙过日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荒诞,将就着过活。那时候每天最重要的事是弄钱,弄到了钱就回家,过一天算一天。
时间真是要命的东西,他想如果他那天没碰到小覃,如果小覃没有带他回家,如果……
没有如果。
童阳后来无时无刻不在庆幸,他就像个平白无故中了头奖的幸运儿。他甚至觉得遇见童覃花光了他这辈子所有运气,他像是平地落下的一道金光,在那个回忆里无知无觉的黄昏下,把他救出去了。
他终于摆脱他苦难又不幸的童年。现在回过头来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之前的环境隔了厚厚的沟壑。他曾是和这些人一样,挤在阴沟里,不知道希望为何物。
一间宿舍八个人,五个老烟枪。宿舍常年笼罩在劣质二手烟混着汗臭的味道里。
他们这算是新员工宿舍,人员流动性大,今儿来一个明儿走一个的,犯不着搞关系。白天工作强度高,晚上有点闲工夫都各干各的。
有人拿着手机在给老婆孩子打视频电话,有人戴着耳机看电影,童阳洗完澡闻见一股浓郁的泡面味儿,有俩人晚饭没吃饱,这会儿正加餐呢。
他绕过满屋子混沌,爬上床。
“唉,那个阳……,小小小阳?我倒点热水啊。”
童阳没应,床下传来热水瓶倾倒的哗哗声。
按理说这已经触了他的脾气,他觉得不爽,但是却懒得发泄。和这人讲道理?可能人家就是欺负他这种愣头青呢。
见得多了,他知道这些人什么德行。逮住软柿子往死里欺负,给点教训跪地上叫爹叫爷爷都行。他觉得更多的是恶心。
伴随着恶心,还有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感。似乎他又穿越了时间,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小山村里。他就是这种环境长出来的人啊,那些小时候他所谓的家人,都是这样的。
回忆像隔着层黄雾,他记不清李老头的模样。只记得他常年带着个蓝布帽子,喜欢背着手。打人的时候那双手就像长了眼睛,把人从前到后折磨的痛不欲生。出了门就换上一幅假皮,对人笑,对人哭,笑着献媚讨好,也哭诉自己家门不幸。
黄龙倒是不打人,他跪在地上朝路人磕头要钱的时候眼角的褶子堆得像厕所的旧报纸。他站起身怂恿他去偷钱的时候就不会那样笑。
“哎,好啦好啦,跟爸爸再见……”
下铺那个跟老婆孩子打电话的男人要挂电话,从童阳的角度刚好能看到视频上的小孩儿,穿了件蓝色小毛衣,连脚裤。眼睛大大的,和童覃小时候一样……
童阳忽然愣了。
盛盛?
脑子里忽然窜出那个小孩儿的名字,他有个弟弟叫盛盛。
他那个躺在朱漆小棺材里,被送进老李家坟地里的弟弟已经很多年没出现在回忆里了。
怎么会这么平静呢?
他努力回忆盛盛的模样,但是没照片没声音,从什么地方想?他记得第一眼看见童覃就觉得这个小孩像盛盛。可现在想起来脑子里只剩下童覃的脸。
童覃小时候跟一群小屁孩打架,哭喊着让他帮忙报仇,又钻进他怀里蹭鼻涕;童覃在教室外面等他放学;童覃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
中间似乎隔了一条宽宽的河,河那边的世界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下铺有人关了灯,童阳看到窗外电子厂的长方形厂房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铁灰色。他把手放在心脏上,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声也均匀流畅,身边有人开始打鼾。
……
这些年他过于顺风顺水,也忘了祭拜他的神。所以神让童覃变坏了。
他被迫逃离那个过于暧昧的温柔乡,前前后后隔了十几年,居然又一脚跌进了相似的境遇,精准无误。
夜色从不知名的地方渗透进心脏,疲累一天的身体叫嚣着想要休息,但脑子不听使唤。
他有些害怕,童覃已经一个星期没来打电话了。他骗他说实习项目紧张,现在却又矫情起来。
那个带着标志性区号的座机号码上一次来电时间是上周三,电话响铃五十多秒,他没敢接。
这么躲着算是什么事呢?他是当哥的啊,小覃才上高中。他考来这么个学校不就是为了方便照顾他吗?
奶奶走了,这个哥哥算怎么回事呢?
童阳失神的握着手机,等它自动熄了屏,又解开锁,界面一直停在那个长达五十多秒的未接来电上。
童覃没有再联系他,一直到他开学。那天童阳收到一条新的好友验证请求。
经常有不认识的人通过各种渠道加他社交账号,童阳都习以为常,也没太在意。直到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
“我加你号了,你怎么不同意啊?”
童阳一脸懵,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未知号码不确定道:“小覃?”
童覃说:“嗯,看微信,我买了个手机。”
“你……”
他之前也想给童覃买部手机联系,但考虑到一中校纪很严,被发现带手机的一律严肃处理,还是觉得算了,而且家里有座机。
他卡壳半天,退出通话界面。果然,那条请求添加好友的备注上注明——小覃。
“嗯,好。”他点了通过验证,准备摁灭电话。
“哥?”童覃像是有预感一样短促地唤了一声,童阳指尖一顿,等他说下文。
“我们分文理班了。”童覃说。
“你不是说过嘛。”
“哦……”童覃拖着调子继续叨叨,“上周换新宿舍,高一都被分到新建的男五去了。”
童阳上学的时候男五还在建,新宿舍有独立卫浴和阳台,当时住校生还在抱怨,不知道便宜了往后的哪届小崽子。
“有独立卫浴和阳台的那个?”他说。
“对,而且是四人间。”童覃显然因为他这句回应语气轻快了不少,继续说,“女生也搬了,搬到女二……就是老校区那边。上周我们班主任还让男生帮女生搬行李……”
“嗯。”
“就我们一个班帮女生搬,其他班都是女生自己搬的。”童覃一句话里好几个重音,童阳嗯了一声,觉得过于敷衍。
又笑道:“你们班主任也不怕小男孩小女孩谈恋爱呀?”
“搬搬行李怎么就谈恋爱了?”
童覃没话找话的水平尬到死,他觉得现在讨论搬行李这事儿,比问你中午吃了什么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他并不想讨论搬行李,现在这么一本正经掰扯起来,好像他想能从搬行李这件事中获得更为准确的恋爱观一样。
他顿了顿问:“清明回来吗?”
童阳在电话这头无声了几秒钟,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