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我一下
省公安厅的殷副厅长让刚强联系岛上刑侦队的祁队长。考虑到县警察局位于岛上最繁华的后宅镇,离青澳湾还有半小时车程,刚强打算先将邵艾送回附近的海湾宾馆,自己再坐计程车前往县局。
没料到二人前脚踏入酒店套间的房门,还没顾得上和客厅里的长辈们打招呼,邵艾的姨父孙泰文也跟着进了门。
“哎呀泰文,你可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人?”姑妈焦急地探身去走廊里张望,“伟梁呢,你姐夫呢?”
灰头土脸的孙泰文像是逃难回来的,一屁股跌进沙发里,伸出手臂大叫:“水!水!”
于阿姨从桌上取了瓶矿泉水递过去,孙泰文在一圈人的注视下咕嘟嘟喝掉半瓶子,抬头望着邵母说:“姐,你别慌啊,今天运气不好,我跟姐夫和伟梁哥刚才在山上被一伙土匪逮起来了。土匪们把我放回来,叫我捎个信儿,给咱们一晚上的时间,明早拿一千万现金去赎人。别怕,只要钱到了他们保证人没事……”
话还没说完,整个客厅就炸锅了。“一千万现金!”邵母急得直跺脚,“出门在外,这么短的时间去哪里弄啊?银行这时候也都关门了。”
“语娴你别急,”姑妈道,“我叫家里的司机把保险柜里的都取出来,连夜开来这里。哦,还有我那些爱马仕也都带过来。”
刚强知道有些爱马仕包标价几十上百万的,所谓的“拎着一套房子走路”。想了想,他原本站在邵艾身后,绕过她上前去问孙泰文:“孙先生,为什么单放你回来?”
孙泰文一愣,“你谁呀?”瞅了眼刚强背后的邵艾,估计以为是邵艾男友,一只手揉着后脑勺说:“当时我要求留下来着,让邵艾姑父回来报信,他们不肯啊。我又不是什么人物,多带我一个就是累赘。对了邵艾……”
邵艾没听到姨父叫她,正忙着做安排,“于阿姨,你给咱们珠海和深圳两个公司打电话,问问他们自己和周边的销售部门手头共有多少现金。”
长成大人了呢,刚强心道。
这时姑妈走过来问:“泰文,你姐夫他们现在人在哪儿?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我们只要送钱过去就能把人领走?”
这位姑妈是个明白人,刚强知道自然不会是这么简单。绑匪们即使拿到钱,只要待在岛上随时有可能被警方抓获。所以刚强猜,他们一定会先带上人质赶去一个安全的所在,至少是个能让他们尽快逃走不被警察追上的地点,在那里释放人质。
“我正想说呢,”孙泰文貌似终于歇够了,站起身,检查了下衣服上的撕裂处。“这事儿必须得通知警方。绑匪们的船被扣下了,明早让警察先放他们上船,叫我们的人开一艘小艇,远远跟着,只能去一个人。等他们带着人质离岛二百海里后,我们的人交钱接人。这当中要是发现警方有任何埋伏或追踪,他们就、就……”
“撕票”二字虽未出口,但人质的亲属们各个听在耳中,客厅由片刻前的喧哗转为死一般的寂静。
刚强率先打破沉默,问:“绑匪留下联络方式了吗?”
孙泰文伸手进衬衣口袋,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刚强。“明早六点整打这个电话,这之前他们不会开机。”
嗯,夜长梦多,这是怕警方今晚用手机信号定位,再摸黑偷袭。南澳岛面积一百多平方公里呢,随便藏个地方没法找。
“绑匪有枪吗?”刚强问。
“这我不清楚。”
刚强掏出手机,正要给刑侦队去电话,手机自己响了,祁队长主动打过来,湖南口音。“许主任吗?殷厅跟我说了,你们这里有人失联?”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刚强身上。刚强于是将孙泰文捎回来的信儿简要复述了一遍。
祁队长略加思索,“你们现在就过来吧。我叫青澳派出所开车送你们过来,十分钟后你们去酒店门口等着。”
刚强应允,挂上电话后众人快速合计了下。邵母女俩、姑妈和孙泰文随刚强去警局,于阿姨和助理负责联系各个公司的财务部筹集现金。今夜姑妈的司机从家里带上钱后会先去珠海子公司拿钱。从珠海开去汕头路过深圳北部,让深圳那边的人等在高速路口,最终由司机一并带来南澳岛。
“看来要在警局过夜了,”邵母抹了下眼泪,吩咐女佣收拾些随身物品带上,“也不知他俩有没有被虐待。”
“我记得你说过,”出了酒店房间,刚强和邵艾走在最后方,小声问她,“姨父家在深圳?”
“是啊,他是深圳子公司的总经理,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没什么。”
从公司财务处拿走的现金,邵家和宋家迟早要补还的。刚强留意到,自始至终这个孙泰文也没提出从自己家里拿钱出来。不过碍于他是邵艾的姨父,还是不挑明吧。
县警察局的装备还不赖。刚强等人被带到情报指挥中心时,见正前方一整面墙上都是大屏幕,有的显示全岛地图,有的是安在各处的实时监控,还有的轮流展示着几个罪犯的照片。台下是一排排的桌椅,个别桌上摆着电脑,一半坐了人。
祁队长四十多岁的样子,有湖南帅哥典型的鹅蛋脸和痞痞含情的内双眼皮,绝非警片里传统的浓眉大眼形象。但刚强相信,朝罪犯开枪的时候这双眼睛也绝不会眨一下。
请一众人入座后,祁队长说:“请你们放心,我们警局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协助人质的营救,不会在无视人质安全的情况下急于破案。明早去接人质的小艇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打算派谁去?绑匪肯定不希望和警方的人交易。”
家属这边只有刚强和孙泰文两个男人。刚强闻言立即说:“当然是孙先生了,他已经和绑匪接触过。”
孙泰文像是被人从后方掐住脖子,“呃、这个,我不会开船,水性也很差。”
刚强在心中冷笑。这家伙刚回到旅馆的时候说什么来着?说他宁肯留在绑匪那里,叫邵艾姑父回来。瞧现在怕成这样,此人的话不可信。
“我去吧,我会开船。”刚强也是最近帮海事局实验抗洪沼泽包时学会的。又抬手指了下前方的大屏幕,“有两名绑匪我在陆丰见过。”
就是那晚在娱乐厅想要对郭采莉动手动脚的耳钉男和肌肉男。
“那行,”祁队长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了一行字,对刚强说,“许主任,待会儿我会和你单独交代一下注意事项。”
这时姑妈的手机响了,她离开桌接电话,回来后告诉大家:“司机已经在往这边来的路上了,说目前只筹了不到六百万现金。劫匪要一千万,怎么办?”
邵母问祁队长:“祁队,你们警局平日里是不是有些收上来的罚金啊,赃款啊什么的,能不能先借来用下?我们过后立刻补上,或者我现在写张支票?”
祁队长摇头,“抱歉,这属于严重违规,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除非……”
自打刚强请缨去接人质,坐在他身旁的邵艾就一直盯着他看,把他的半边脸盯得温度狂升。这时她竟然抬起只胳膊,肘了他一下。咦,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做肢体接触。
她又肘了他一下,这是干嘛?刚强见对面的祁队长也在盯着自己,忽然醒过神来,掏出手机给殷厅长打电话。嘻嘻,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刚才脑短路了。
“殷厅,不好意思又打扰你睡觉了。能不能问你们县局借点钱救人?”
午夜已过,离歹徒指定接头的时间还有几个钟头,邵艾一个人蜷缩在指挥中心的座位里。刚强被祁队长他们带走做准备去了。母亲和姑妈去隔壁小屋里说话,邵艾知道有些话她们不想让她听到,多半是和姨父有关的。今晚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脑子里纷至沓来各种出错的可能性,无法预期的意外,父亲平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脸上蒙着白布……
离本科毕业才一年多,想不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也是去年差不多的时候,她正打算和方熠一同赴美读书,杨教授发表的论文指向邵家的根地清注射液,导致邵氏药业股票大跌,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是对她家的谴责,那时的她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了。父亲说得对,她这些年来被保护得太好了。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就注定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无惊无险地过一生,命运是公平的。
“你喝水吗?”邵艾听一个女声问。抬头,见一个年龄同她差不多的女警站在一旁。第一眼看到女警的脸,邵艾的脑中就蹦出“小兔”这种动物。不仅是嘟起的小嘴和吹弹可破的皮肤,还有眼神中的轻快与眉梢上惯性的喜悦。也许是因为与恶人打交道时间不长,还未被杀戮与戾气浸染上杂色。
“谢谢,我不渴。”
“你别担心,”女警又说,“我会保护你家人。”
你……保护?不是说刚强自己去吗?邵艾正要询问,见女警望着大厅入口处咯咯地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平时教导我们不要争着做烈士,真遇上事了他倒跟打了鸡血一样。”
邵艾扭头,见刚强已回到指挥中心。傍晚来岛时穿着短袖长裤,长裤淌海水湿掉了。现如今换了条cargo pants,上身多了件黑色防风防水的薄外衣,估计是祁队长在警局里找给他的。
邵艾又望回女警。这俩人很熟吗?邵艾有种直觉,女警喜欢刚强。
五点半一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回指挥中心三三两两站成堆。姑妈说司机已经上岛了,无需等轮渡,自然是有警方的巡防艇将他接来的,现在正从岛西坐警车赶来中部的后宅镇。
六点钟一到,祁队长拨通绑匪的手机号,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我是南澳刑侦队队长祁振戎。你们要的船停在深澳镇码头,已经加满油,你们可以检查完毕再走。我现在要和两个人质讲话。”
邵艾屏住呼吸,希望下一刻就从指挥中心的音响中听到父亲或姑父的声音,可她失望了。
“钱呢?”
如果说祁队长的声音是一把坚韧的不锈钢刀,那这个绑匪就是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锯,然而割人喉咙的能力丝毫不逊于前者。
“677万,都是现金,”祁队长说,“我们会同时附上一台验钞机,保证是真币。”
“677万?我只放一个人回来。”
刚强伸手接过祁队长的话筒。“我是许刚强,给你们送钱的人。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到现在银行也没开门。想要全款的话,等到中午,你肯吗?”
“我不跟人讲条件!”铁锯变为电锯。
然而电锯遇上的是刚、是强。“两个人都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否则你拿不到一分钱。别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们干这行,邵家有钱,只要一人出了意外,今后你们别想再有立身之地。”
这是当着警察们的面威胁绑匪要买凶杀了他们么?邵艾很庆幸刚强不是站在电话那端的。
无论如何,绑匪终于松口,邵艾和家人从音响中听到父亲和姑父安慰的话语,母亲随即昏迷过去。一刻钟后司机带着只大帆布包出现,众人拥簇着刚强出了警局。邵艾不争气地哭了,她很自私吗?她希望他把她父亲平安地接回来,可这么做不也将他置于危险当中?毕竟,他和她什么都不是。
跑出警局,赶在他坐进警车前拉住他。“刚强,小心!”
他冲她点了下头,一只腿伸进车里,又抽回来。躬身,将他的脸凑到她面前。
“你亲我一下。”
什么?邵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家伙居然还……男人的脑袋都是怎么长的?
摇头,“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我知道,”他的态度说不清是认真还是赖皮,“可我很可能会死的。到现在我还没结婚,更不用说孩子了。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我父亲和大哥会难过的。”
“那你就别去了,我去送钱!”她冲他伸出一只手。
他的眼睛被失望染成灰色,转身要上车。她却忽然改变主意了,双手分别抓住他的两只胳膊。他俩不可能是这一世才认识的,否则不会是这样吧。世人都是睁眼瞎,轮回的机器摆在面前却无视。而她不仅已清楚地看见了过去,还有未来,如分差交错的高架桥在她面前驶过。她看见他的脸在向她靠近,他的唇就要和她的对上……
然而她又哭了,这次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走了,车开走了,周围的人在纷纷闪过,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