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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正宫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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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我妈说过,”方熠说这话的时候已同几个师兄和魏蓝办好苏州一家酒店的入住手续,正在马路对面的餐厅里等着上菜。“起名最好别用‘国际’二字打头。她说目前除了个别例外,凡是含有international字样的杂志和会议基本上都是山寨。”

    所谓的国际神经信息年会是由中国神经学会举办,每年在不同的一线城市召开。原则上,由于国外学者也会来参加,所有讲座和海报必须拿英语来做。实际操作起来,在提前大半年的时候,举办方会动用各种官方与私人的关系,邀请一些颇有名望的西方学者作为特邀嘉宾来给keynote speech,要不怎么和“国际”二字沾边呢?而普通与会者大部分还是国内、海外的华人,大家在口头交流的时候都是用中文。回来开会的海华有些会顺便看看父母、走亲访友什么的。

    方熠说完这话后有些后悔。成天我妈说、我妈说的,虽然母亲是留过学的名校教授,还是给人一种妈宝男的印象,以后不如改成“我听说”吧?

    “这你就不懂了,”一个门牙间缝隙很大的博后用手指点着桌子,说道,“大家找工作的时候,都喜欢吹‘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做过报告’嘛。无需办护照就能参加国际会议,好事一桩,而且这个会算是正规的。真要说起来,我师兄那界好几人出国,去哪儿当教授的都有。人家干脆自己办起学术杂志来了,中国美国欧洲新加坡都弄个代表,其实全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华人。再找几个熟识的老外加入他们的编辑队伍,尤其是一些个挂着教授头衔实为高级博后的研究人员,老外也想简历好看不是?总之网站上打马虎眼一瞧,热热闹闹的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席上唯一的女生魏蓝问:“投稿的人看不出来吗?”

    “谁看不出来啊?现在干学术界的也都是人精。互利互惠呗,你到我的杂志发文章,我去你那儿写篇综述。我发文章时挂你的名,我哪天缺钱了你再帮我交出版费不就结了?反正评职称的时候就是数数,谁还一篇篇去查质量?名片一掏出来,个个都是杂志主编!”

    方熠听得暗自皱眉,类似的事儿也听母亲说起过。当然华人组本来就大,底下除了一堆学生外,还有级别稍逊的教授和研究员为你服务,他们的成果都算你的。所以每每将简历投到西方去能把同行们惊个跟头——每年发两百篇论文,did he read all of them 不光大陆,这方面据说香港的高校还要离谱。

    “发奖金的时候还是要看杂志等级的吧?”一个才来魏教授组里一年的博士生问道,“哎对了,现在发一篇影响因子10分以上的文章大概给多少钱?”

    “那得看你正式编制所在的单位是什么档次,富不富裕,”这时菜已上齐,头一位师兄边吃边说,“拿咱们中科院来说,nature和science两个顶刊上发一篇文章,给15万。其他的好杂志五万以下吧。名不见经传的,也有两千多……”

    后面的话方熠没有听进去,刚刚在他们这桌附近走过的女孩发型很像邵艾。来之前他一直不确定是否该往她家里去电话,现在忽然意识到——得打,必须打!否则万一在马路上碰到呢?哦,你人都来到我家门口了,还不告诉我一声,咱俩算怎么回事?那可就说不清了。

    打定主意,饭后方熠没随其他人回酒店,独自去公共电话厅给邵艾家打电话。没响几下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恭敬礼貌的女声:“您好,请问找哪位?……哦,大小姐出去了,请先生留下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好吗?”

    方熠还没有手机,他也不喜欢那玩意儿。大学里有同学配了传呼机,方熠认为不但没必要,对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打扰的这种状态避之唯恐不及。

    既然没有手机,酒店房间号码又一时记不起来,正犹豫该如何作答,听电话那头快速说道:“太太下楼了,您跟她说话吧。”

    太太?方熠急忙打起精神,说话之前先把笑容堆到脸上。“阿姨你好,我叫方熠,是邵艾的同学。”

    “哦,是方熠啊,”电话里的中年女声如一袭泛着珠光的丝缎,可以给电视剧里的陈圆圆配音。陈圆圆是苏州人吧?还有什么赵飞燕侯慧卿刘嘉玲,好像都是苏州美女。

    “邵艾跟我说起过你,你是她男朋友对吧?你这是……从广州还是北京打来的?”

    啥?

    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方熠置身于八月初一个闷热的傍晚,天空像块饱含污水的灰色海绵,这头那头翻滚一下却迟迟不肯给个痛快。身边路过的都是陌生人。一大早赶去首都那家早已不堪重负的机场,过安检、经历飞机延误,到现在已是一身臭汗。却原来邵艾已经告诉她妈妈,他是她的男友?连他去北京实习的事都知道,那敢情不止讲了一句半句。这一下子便凉风袭面,城市变得熟悉起来,因为她的故乡也就是他的半个故乡嘛,目之所及处处展示着友好与亲切。

    “呃,我,”演讲辩论冠军变得紧张起来,“我其实就在苏州呢。她既然不在家,我明天再打来。”

    那头是安抚的笑声,“邵艾和同学去吃饭,应该就快回家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儿,我叫司机接你来我们家坐会儿吧?你在哪条街?”

    司机?“不用,谢谢阿姨,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好了。”

    问清了地址,放下电话,方熠飞快地回酒店房间冲了个澡,用风筒吹干头,换上套干净衣服。也不知是洗澡水太热还是激动的,脸色一向有些苍白的他破天荒地长出了红脸蛋子,让整个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奔下楼坐进旅馆门口的计程车里,汽车开动后有种置身梦中的不真实感,来苏州之前可全然没预料到会去见邵艾父母。

    邵艾家位于姑苏区桐泾北路,中式风格的独门独院,西式的建材。两扇红木门左右各有一只白色的石雕鼓,倾斜的屋顶与小露台错落有致。庭院素雅清幽,似乎带日式情调。屋里的落地窗与家具摆设则较为现代。

    果然便如邵母所说,邵艾与他前后脚到家。乍见之下她的样子有些陌生,直发比放假前长了,不知焗了什么油后沉甸甸的。脸蛋比在学校时圆鼓多了,大概是在家吃得好的缘故,填平了现代女性的一些英气。再配上一身白色蓬蓬连衣裙,年龄好似回缩了几岁,让方熠怀疑自己是在约会初中生。

    见他出现在家里,她圆鼓的脸蛋抹了层红晕,这下俩人就有了四只红脸蛋子。

    “坐吧,”邵母请方熠在客厅入座。方熠心道,这位丈母娘可真是美得让人不敢逼视。同女儿一样具有包邮区典型的白嫩水灵皮肤,但母亲的眼角眉梢带着上扬的妩媚。倒非曲雅蒙那般翘得近乎招摇,更像是伊人远去时的一拂红袖。

    邵艾父亲呢?大概还在忙工作,记得她说过父亲总是很晚回家。也难怪,有那么大的家族生意要照料。

    “你们俩人也是有意思,”邵母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邵艾则坐进一侧的单人沙发里。听邵母说道:“分开一个多月,平常也不通个电话,哪里像谈恋爱的样子?我问小艾,只说你忙。结果忽然就出现在面前了,呵呵。明天打算去哪儿玩?”

    方熠这才意识到还没来得及讲清楚此行的目的,真应该早点儿讲,现在才开口就不是味儿了。明天他和魏蓝要给poster,还不能逃会。否则他就破天荒撒个谎,也不能实话实说。

    “呃,我其实是来参加一个神经方面的会议,顺便……哦不,同时来拜访你们一家。”

    短短两句话让洗过澡的他又出了一背的汗,然而还是能察觉到邵艾的坐姿下沉了几毫米。

    邵母笑着点了下头,“那就是赶巧了,你要是早来一周也见不到我们。巧合都是缘分的外衣,我当年也是差那么一点点可能就不会嫁给她爸爸了。”

    见两个年轻人尴尬,邵母转移话题,问:“听邵艾说你学习很好,杨教授当年也是斯坦福拿的学位。有没有计划出国读研究生?”

    “是有这么计划,”方熠点头。又一次意识到,他和邵艾好像还从没认真讨论过毕业后的去向,看来真是同正式的情侣关系差得有点儿远呢。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我们也打算送邵艾去留学,”邵母望着女儿,说,“到时你俩要是能做个伴儿,我们也就放心了。”

    方熠的第一反应是,两人去同一学校留学,有难度,至少师兄们都是这么说的。转念一想,那是因为师兄和他都需要申请全额奖学金。邵艾家不在乎这点儿学费生活费,邵艾自己的成绩也在年级前十之内,那基本上就能够指哪儿打哪儿。真要是这样,那就完美了!

    “妈,”邵艾这还是在他进门后第一次开口,语气不冷不热,“人家妈妈兴许有别的安排。”

    这句话听得方熠如芒在背。这个暑假不就是吗?母亲一手安排他去娃娃亲父亲的实验室工作。这个秘密邵艾无论如何不可能知道,但又总觉得啥都瞒不过她。

    邵母数落地瞅了女儿一眼,站起身,“你俩慢慢谈。她爸爸快回来了,我去给他备饭。”

    方熠知道邵母只是找借口离开而已,家里有佣人,用不着太太动手。他其实希望多个长辈在一旁,邵母这一走,场间的气氛就凝重得推拨不动起来。你好吗?我很挂念你?嗯,我那么挂念你怎么一直都没联系过?其实不是我不想,而是……

    “暑假除了旅行,还干什么了?”方熠听自己中规中矩地问了句。

    “见同学,逛街,观星,”她盯着脚上的水晶凉鞋说,“不如你的实习有意义。”

    越听越像讽刺。“观星,是去天文台吗?”

    “家里有望远镜。”

    他点头,“许刚强也说过,他在家自制过天文望远镜。”

    这话说完,方熠真是后悔不迭。提谁不好,干嘛非提刚强?他方熠并非缺乏自信的男孩,唯独在刚强面前,不是比不过是没法做比较。如同老虎和狮子这俩不同种的百兽之王相遇了,谁能打过谁?不知道。最好别打。

    果然,原本就在暗暗生他气的邵艾站起身来。“你明天还要开会,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还没等他答话,就自己上楼去了。

    posters是在一个比沃尔玛还大两三倍的巨型礼堂里展示。由于方熠和魏蓝这个课题赶上了国际前沿,第二天来他俩摊位的顾客络绎不绝,这当中居然包括了魏教授提到过的那篇“年初去美国开会时,类似的实验已有人在做”的论文主人。

    实验当然不会是唐教授亲自动的手。唐教授是麻省理工的终身副教授,虽带个“副”字,要知道在麻省理工评终身难度是相当大的。唐教授国字脸,五官斯文清秀,眼镜因太过厚重,要时不时拿手推一下。背着黑色斜挎包,手里还拖着带轮子的小行李箱,看来是清早一下飞机就直接赶来会场。方熠翻看过会议日程,记得唐教授今晚七点要在大礼堂给一个keynote speech

    “嗯,不错,”唐教授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要他从头到尾讲一遍。人家就是做这个的,看两眼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我的组年初也做过差不多的课题,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重复出来了?还是在难度大许多的mso”

    其实不能叫“重复”,方熠心想。这个课题是他自己闷头想出来的,不过非要这么说就小气了。

    “诶,这是什么?”唐教授指着当中的一幅图问。

    果然是行家。方熠解释道:“我们读过您组里那篇论文,用的是常规的英语句子做声音刺激。为了提高新颖度,我在这里把声音进行了处理,拿通用的noise vocoding算法把它仿真成人工耳蜗的声音。”

    “哦,这你都会?”唐教授高度近视的双目中闪着亮光,“仿真了几个频道?”

    方熠用手指着那幅图,“红线是四个频道,最低数。蓝线是22个频道,是当前人工耳蜗的上限。”

    “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嗯,”方熠点头,“不过我只是负责算法方面,动物实验的主体是她做的。”唐教授到来时魏蓝去洗手间了,方熠便抬手指了下魏蓝的名字。

    唐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将poster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问:“你还有多久博士毕业?”

    “还在读本科,”方熠难为情地说。

    “本科?”唐教授的眉毛在眼镜后方跳了一下,赞许地说,“比我那些博士生强多了……呃,毕业后要是有兴趣来mit的话,给我发个邮件。”

    等魏蓝回来后,方熠把方才的经历和她复述了一遍,当然没提什么去mit的事。末了,嘱咐道:“回去后和你爸说,他的竞争对手已经知道咱们在拿人工耳蜗语言来做刺激了。请他尽快找人把实验做完,送去国外的杂志投稿。”

    魏蓝听后倒吸了口气,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方熠!你也太可怕了。”

    “可怕?”方熠挠挠头。心道学术界就该这样啊,做同一课题的不同研究团队争分夺秒地抢发论文是常事,母亲和他讲过……

    “他确实挺可怕,”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方熠抬头,见邵艾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脸蛋还是鼓鼓的,但不像是胖的,像气的。再加上白色蓬蓬裙被换为半正式的黑色职业裙,气场直逼方熠和他身边的“女搭档”。这回不是出一身汗,是背上汗毛倒竖。

    “邵艾,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又是句秀智商找打的问话,同一时刻同一个城市,还能有几个神经大会?而入口处就摆着一册册的会议摘要,他的名字按拼音一查就能找到。

    “怎么,也不替我介绍一下?”她扫了眼魏蓝,又抬头盯着poster标题下方的作者名字。要说方熠这个暑假的实习自认为问心无愧,除了一起做实验,并未和魏蓝私下接触过。可此时此刻面对邵艾□□的双目,那感觉就像赤身露体被捉奸在床。与此同时又有些欣慰——她吃醋了,能不辞劳苦地找到这里来,她还是很在乎他的。

    当下提心吊胆地给邵魏二女做了介绍,在说到邵艾名字的时候很清晰地加上“女朋友”三个字。魏蓝和邵艾招呼后就借故匆匆走开了,方熠暗自松口气,心道还好邵艾不知道娃娃亲那层关系。不料他又低估了女友的智商。

    “并列一作,”她歪了下嘴,目光继续审视作者那行,“很浪漫啊,你们学术界开夫妻店不都是这么操作的吗?”

    听者的双腿虚脱得快要坐地上了,但厄运还没完。

    “还有,魏姑娘的姓和导师的一样,这是跑去老丈人实验室里实习去了?”

    也没等他解释,她转身就朝门口的方向走去。方熠心里很清楚,这次要是就这么给她走掉,他俩就完了,凉凉的了,开学后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了。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离开空无一人的poster,小跑着穿过拥挤的人群,一不做二不休从背后将气哄哄的女友紧紧抱住。

    这回终于做了件出乎她意料的事。“喂,干什么呀?你快放开!”她低声呵斥,但冰层的底部已开始融化。

    “你答应不跑掉,我才放开,”他的下巴贴着她耳后温软的头发,口中赖赖唧唧地说着,眼见不远处的一家poster前站着唐教授。唐教授正和作者讨论问题,眼睛却带着笑意地朝他这边望过来。

    唉,方熠在心里叹息,丢人就丢人吧。导师还有很多,女朋友难得碰上个合意的。见她还没出声,干脆豁出去这张老脸了,“你不给个说法,是逼着我下跪求婚吗?”

    要不说人至贱无敌呢?冰山这回彻底融化,并约好了晚上一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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