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之上有星空

    同中秋节那回类似，六点半时其他宾客都到齐了，只等学院分会长赵正豪一人。这是合理的，当然是群众们等领导，难道还有领导先来迎接大家的道理吗？况且也无需站着等，赵的男秘书让每人按照桌上的名帖就坐，他自己去楼下正门口等候。

    邵艾待秘书下楼后，才在被自己偷偷调换过的位子里坐下，并打量在座的其他人。今晚女生中数她和蒋艳穿得普通，其他个个明艳照人。当然，她和蒋艳的情形又有不同。邵艾是单纯不想引人注目，她是来做旁观者的，不想被牵扯进任何简单或复杂的局势里。蒋艳则是一门心思要当衬托牛珊珊的那枚绿叶，对一个花季少女来说能有这份毅力也不简单。

    虽是开席前的闲聊，既然主人位上的两个座位空着，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另一端坐着的二人吸引过去。邵艾这之前曾在校门口见过一次出租车里的李舒涵，当时种下的印象是很甜、很日台风，甚至有些卡通少女范儿。现在李舒涵作为暨大学生会外联部代表坐在首位，邵艾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首先，是对自己身份的把握。既然是代表了另一间大学来吃公务餐，穿衣和举止上就不能太妖艳或小女生化。然而作为许刚强的女友，也没把自己弄成老气横秋的女强人。上身是件黑白相间的宽竖条衬衣，并非纯黑纯白，细看能辨出精美的布料纹理。箍领、收腰、蓬袖，用细节上的优雅来弥补色彩上的素淡。

    一头长直发被低调地勾了几个弧度搭在肩背上，绝非喧闹奔腾的泡沫，更像午夜流淌于林间的音符。眼睛虽然大得像卡通少女，同身边的男友交谈时小鸟依人，然而无疑是气氛和话题引导者。

    再看她身边的刚强。邵艾平日同刚强的接触基本只限于生物实验课，由于站得近，反而没怎么远观过。现在隔着一条长桌望过去，刻意将自己藏在女友背影中的刚强依然是全方位无死角地帅。举止儒雅，不声不响，同邵艾一样是个旁观者，却将女友的需求时刻放在心上，该倒茶递纸巾时绝不会掉链子。只不过，也许是交往时日尚浅？二人少了份恋人之间的亲昵与默契。

    正漫无目的地瞎想，见同学们纷纷扭头，邵艾知道当是赵正豪驾到了。赵学长今晚可谓容光焕发，虽然还是那副黑框眼睛，上身穿了件类似卫星地图的印花衬衣，倒是平添一种归侨学者的气度。

    赵学长一路同在座的同学们打着招呼走过来，就要在主位之一入座时，这才发现邵艾没有坐到他身边，而是他另一边的侧位。张口要说些什么，又见名帖就是这么摆放的，扭头若有深意地瞅了一眼紧随其后的秘书。

    身材高瘦的秘书先是一脸迷惑，待看清他自己的名帖居然被不小心摆到了赵会长身边时，迷惑化为诧异，继而是深深的自责。而安稳坐着的邵艾则冲这两人报以热情友善的一笑，借以掩饰心底的另一种笑。

    赵学长毕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钦点某位学妹坐到自己身边，只得默默地同秘书入座，排座一事才告一段落。

    “酒桌上，我最烦三种人，”赵正豪右手端起啤酒杯，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对众人说，“一是劝酒的，二是高估自己酒量的，三是呱呱呱说个没完、耽误人家吃菜的。别看我平时能说，我不做这第三种人。”

    席间一阵笑声。邵艾就事论事地评判，这几句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不过呢，毕竟是第一次聚，还有贵客光临。大家一齐敬客人一杯，怎么样？”

    众人还未举杯，那头的李舒涵已经咯咯笑作一团，随后用带着台湾腔的绵软普通话说道：“赵学长太客气了，我没什么酒量，就用可乐回敬大家好吧？”

    没什么酒量……有没有酒量外人看不出来，不过邵艾琢磨着，再没酒量的女生也能喝两口啤酒吧？李舒涵多半是牢记自己公务在身，不希望被酒精影响思维判断。记得吕家妍在宿舍里八卦过，李舒涵的父亲是石家庄台商联合会的会长，果然是商人的女儿。当然邵艾自己的父亲也差不多，在生意场上向来滴酒不沾，推说自己酒精过敏，一旦发作后果严重。只有在家宴上才会跟亲人推杯换盏。

    众人放下酒杯后，牛珊珊忽然发话了，“在座的我大多数都见过面，不过还是提议先轮流来个自我介绍。也不必说多啦，就是籍贯、兴趣爱好什么的，其他人不耽误吃菜。”

    “珊珊的提议真不错！”蒋艳赞道。

    “有道理，”赵正豪肯定地说，“果然是市级领导的女儿，比我这个学院代表水平高多了，呵呵。”

    要说牛珊珊今晚的表现，邵艾也不得不佩服。据吕家妍说，牛大小姐曾暗里扬言要把许刚强抢过来。可牛珊珊自打入座后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并未被许刚强身边的正牌女友气场吓退。同是一头长发，李舒涵的发型主打女人味，而牛珊珊更像个衣袂飘飘的女侠。莫非已成竹在胸、在这场恋爱战中预备了厉害的后招吗？邵艾忍不住好奇。

    赵正豪领头自我介绍，开口前却指了下邵艾，“我跟邵艾学妹都是苏州中学毕业的。没有第几中学，就叫‘苏州中学’，老校了，建校快一百年了吧？”

    邵艾跟着点了下头。1905年建的，比中大历史还久。

    “兴趣爱好嘛，”赵正豪接着说，“我从小学起就是班干部，可以说最爱做的事是组织集体活动，跟大家一起乐呵。除此之外还喜欢旅游、摄影、看电影。”

    旅游摄影和电影？邵艾匆忙低下头，免得给人看到自己忍俊不禁。因为她最近才听过一个损人的段子：“你喜欢摄影是因为你不会画画，喜欢电影是因为读不进书，喜欢旅行是因为没啥爱好。”这种说法自然有失偏颇，不过赵正豪恰好把三种乐趣聚齐，让她没法不乐。

    赵说完后，轮到秘书。秘书也知道自己并非今晚的主场，只简要两句带过。现在众人将目光集中到邵艾身上。籍贯和中学已经被赵正豪介绍过了，就只说兴趣吧，“我业余时间喜欢观星。”

    “观星？”赵正豪眨了眨那对明亮的小眼睛，“多么高雅的爱好！不知是用肉眼分辨星座呢，还是用天文望远镜研究细节？”

    “望远镜。”

    邵艾打小就酷爱天文，望远镜已经换过几代，然而家族是做制药这行，所以邵艾考大学时主动报了药学专业。父亲说等这个懂事的独生女毕业后，就在家里给她建个小型天文台。

    邵艾没料到自己话音刚落，坐在长桌另一端的刚强探身朝这边望过来，问她：“多大口径的？”

    “二百毫米。”

    “那能放大四百多倍呢，”刚强说，“我家有架七十毫米口径的反射型望远镜，是我自己做的。”

    “天文望远镜还能自己做？”刚强身边的李舒涵诧异地问，“真是没有你不会的东西哎！”

    邵艾能品出这句的话外音，是说她家刚强并非恰好同别的女生一样的爱好，只不过他“什么都喜欢”。

    “不难啊，”刚强扭头对女友说，“人家伽利略四百年前就能自己做了。”

    邵艾也没听说过还能自己diy，心道七十毫米的放大倍数也不小了。忍不住问：“都需要什么零件和工序？”

    刚强说：“我也是照杂志上的介绍。镜片好买，比较关键的是磨镜，要经过研磨、精拋、拋物面化三个步骤。另外做个一米多长的硬纸筒，长度要可调才能变焦。当然还有自制的经纬仪为底座。”

    邵艾回想着被她扔在老家的那架进口星特朗全自动望远镜，确实有两样关键的部件——经纬仪与赤道仪。由于地球是在不断自传和公转的，经纬仪用来追踪不停移动的影像，赤道仪则是解决因为天体围绕北极星公转而产生的自旋问题。原来经纬仪还能自制？

    然而顾及到大家正轮流自我介绍，她不好一个人占用太多时间，更不想让人家女友吃醋，或者被牛珊珊列为潜在竞争对手。当下便没有再问，拿起筷子吃着菜，只在心底冒出王尔德的一句名言：“我们都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如她父亲说的，若是真想做成一件事，眼睛就不能总盯着障碍。

    每人自我介绍结束后，大家安静地吃了会儿菜才转而讨论公务。这当中邵艾注意到一件事——其他人都是往自己盘子里夹上足够的菜，吃饱便不再动筷。只有刚强吃过一轮后，找服务员换了只干净的碟子，又装满一碟菜，却小心地没有再碰。这是准备打包带回去明天吃呢，还是给什么人留作宵夜的？

    耳中听赵正豪礼貌地询问李舒涵关于两校联谊的计划。

    “我们去年同华工搞过一次，”李舒涵说，“我个人的看法，一定不能低估大学生们的社恐问题。不是说把经历相近、从未谋面的一群年轻人弄到一张桌子，大家就会主动去相互了解。一次成功的联谊，主办方要尽量把活动安排得满些，参与者的自发要求越少，压力就越小。”

    “举例来说？”赵正豪隔着桌子问。

    “最好是安排一些需要协力合作的游戏，比如插积木、做模型、破解难题，看起来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若是让几个陌生的成年人来一起完成，大家在商讨中很快就能亲近起来。”

    到此为止邵艾已判定，李舒涵跟她不是同一段位的女人。不愧是国际关系专业的高材生，暨大这个专业在全国能排到前十。话说回来，本校外校心仪刚强的女生均有不少，能在开学头几天便坐上外校校草官宣女友一位，有颜无脑的女生是做不到的，对吧？邵艾虽未目睹其过程，也能多少脑补一些稳、准、狠的行事风格。

    “既然定在圣诞前后，”牛珊珊说，“我看可以搞些与圣诞相关的主题。比如给每个小组提供一些手工材料，纸张、彩带、蜡烛什么的，让同一组的人合力做圣诞树的装饰物。最后都挂到同一棵树上，大家在树下合影留念。”

    “珊珊的提议向来都很具体，”蒋艳插嘴道，“一下子就能让人明白该怎么执行。”

    赵正豪长舒了口气，“你们大家真是太给力了！……邵艾学妹，你有什么看法吗？”

    怎么老把我揪出来？邵艾今晚原本打定主意只带耳朵来的，现在看来，刻意忽略赵学长的存在不是办法。当下注视着他，认真地说：“我看还缺一样元素——圣诞老人。赵学长，你当仁不让了。”

    “我？”赵正豪假装捋着白胡子，问大家：“怎么我看着很老吗？”

    席间笑声一片，当天的晚宴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