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很久没听过钢琴曲。然而音乐就是有这样的力量,振动了空气,再连着你的心一起共振。
曲毕,台下掌声如潮。祝歆扯她手臂:“这人谁?好帅啊。”
周清霭把之前随手塞进小包的节目单翻出来,看他的名字:regen luo。
骗人。周清霭对那个名字翘起嘴巴。
——还说什么“就当给我捧场”,弹得这么好,哪里就缺她这一双手鼓掌。
“这名字,是华裔?”祝歆把节目单抢过去,“怎么连照片都没有。”
可不是。除了名字和演奏曲目,什么也没有。应该附上简历,外加免冠近照一张——到底只是学生会搞的活动,太粗糙了。
周清霭心里吐槽,眼睛还盯着台上——演奏完毕的钢琴家并没走,倒有主持人上台来,和他流利地说起德语。周清霭的德语还不过关,硬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这时祝歆在附近找了两个空位,拉她过去坐下。
还没坐稳,台上已多了位小朋友和一位家长,好像是从观众席上去的。
和小朋友讲的话都很简单,周清霭于是听懂了,原来小朋友不想练琴,家长很犯愁,问钢琴家,该怎么办。
周清霭想,这什么互动环节啊,真尴尬。不想练琴,要么逼他练,要么就放弃,还能怎么办?一边又替钢琴家犯难。
却见男生笑盈盈地,牵着小朋友的手,一起坐到钢琴前去。
“你就在这里,这些键,随便按——”
他说。
小朋友迟疑着,小小的手指落在琴键上。钢琴家的手指也灵巧地落了,和弦响起来,配得刚刚好。小朋友讶然,连忙又敲击别的键,每一次都有和弦跟上,听来甚是悦耳有趣,好像两人一起,随手就弹出了一支轻快可爱的小曲子——小朋友清脆地笑出来。
礼堂里于是笑声四起,掌声不绝于耳。
所以这是在玩儿即兴么。周清霭没想到他应对得这样好,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男生俯身和小朋友说话,声音透过话筒放大了,带着摩挲耳膜的温柔笑意:“……音乐也是很有趣的哦。”
“他很灵嘛。”祝歆说。周清霭一看,她正举着手机拍个不停。
小朋友离开了,男生站在台上,做了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他用德语说了什么,台下一阵骚动。周清霭没懂,正自着急,一句清晰的、带着笑意的中文忽然入耳:“刚才,我答应了一位朋友,要为她演奏一首《人生的旋转木马》。”
他说完这句,稍稍停顿,凝目望向台下。
周清霭的心,忽然砰砰直跳。
“……虽然我没有准备,可能弹不好,不过还是希望能为她带来一点新鲜的感受。祝大家圣诞快乐!”
原来,是要加演——就为了她?
周清霭呆呆望着台上,一时间大脑空白。
钢琴前,黑色的礼服下摆一扬,人已坐定了。
追光灯下,空气中的细微颗粒似乎正在慢慢沉淀。几秒的静默中,自己的呼吸忽然清晰可闻。
琴声响起来。好像响起在一片有风的草原上。音符沿着耳际滚动,随着风滚过一根根轻颤的草叶。
是谁的裙摆,谁的衣袖,谁的发丝,在深草间猎猎飞舞?
仿佛只有一瞬间,他指间流淌出的音乐,已把舞台变成奇丽的画面。周清霭坐在那儿,只觉时空流转,好像飞去《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英俊的王子,勇敢的少女,交出心脏换来的魔法,一座封闭着孤独之心的城堡……
她望着舞台,目不转睛地。那双手,灵动的,轻快的,在黑白琴键上自由游走的手。
刚才握住她靴子的手。
恍然间,也有人在身后,像哈尔那样,轻轻牵起她的手。一步,两步,向前走,不要停,一起在空中漫步吧,像跳一支优美的舞。
周清霭在热烈的掌声中回神,仿佛做了一场梦。
他走到舞台前,朝台下鞠躬致意。到她这个方向时,有那么一瞬间,周清霭和他目光相遇了——也许只是她的错觉。虽然此时灯光大亮,台上台下的距离并不远,然而观众全体起立,周清霭一身橄榄绿色的大衣就像沉入人海的藻类,一点儿也不醒目——
可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笑着,黑眼睛飞快地朝她眨了眨,恍若夜幕里,遥遥闪动了一下的星星。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幕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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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当时就冲到后台去找他,会怎样呢?
一连几天,周清霭摆脱不掉这个念头。连视频也没录,她为此十分懊悔。本以为有万能的网络,演出视频和钢琴家的信息必定手到擒来,可她回来后换着关键词搜来搜去,竟然搜不到。
去问祝歆,她只拍了照片。
“灯光不行,拍糊了。”祝歆挑着眉毛看她,“想要我发你呀。”
周清霭躲开她有点探究又有点戏谑的眼神,装作不在意地耸耸肩:“照片不要,我只想重听一下那支曲子,弹得很好的。”
“是吗?”祝歆也耸耸肩,“古典乐我听不来。”
“什么古典乐?”倒是同屋室友许晓筱问了一句。她刚做完课题回来,晚会肯定没赶上,然而毕竟是法兰大学待了三年的学姐,多半认识不少人,周清霭忙把情况大致一说。
“行,有机会我帮你打听下。”许晓筱一口答应,却也不忘调侃,“怎么,我们清清这是一见钟情了吗?”
“没有,没有的事!”周清霭吓一跳,极力否认,“就是觉得他弹得好好。”
真的弹得很好。
那首《肖邦第一叙事曲》就不用说了,听起来处理得相当棒,绝对不是业余选手能弹出来的水准——周清霭自认这点鉴赏力还是有的;
至于那首《人生的旋转木马》,她最爱的插曲,听过无数遍,听过各种乐器的演奏,各种版本的改编,而他那晚演奏的版本,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完全是让耳朵一亮的惊喜,尤其后半部分的变奏,太好听了,超出期待的美妙。她记得最后那一个音,好像迷雾散去的清晨,有一滴露水轻盈地落在她的心上,开出一朵微颤的花来。
这是音乐的魔法,周清霭第一次真正领略到。
她不太相信他是临时改编的。如果即兴能做到那样的改编,就太厉害了。
如果能当面问问他就好了。
周清霭想。
她没敢想的是——是真的吗,是他临时为她(重点)加演的一曲吗?为了她,一个素昧平生、连名字都没有问的陌生人?
仅仅是因为看到她,独自在黑夜的雪地里哭花了脸?
——欢迎来到我的魔法城堡!所有的不开心都会挡在门外哦。
他说这话时的那个笑容,好像刻在她脑袋里了,时不时就在眼前自动播放。
甚至有两天,那个夜晚入了梦,梦中有他俊朗的侧颜,挺拔的背影,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舞,像一群看不见的精灵自由嬉戏,变成发光的花朵,落下来,落在她赭石红色的靴面上。
然后,他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朝她微微一笑。
——他是怎么对着两只黑眼圈、一张花了妆的哭脸,还能笑得那么若无其事的?
对镜装扮时,周清霭忍不住想。
人家那是有礼貌,有教养,没准对着没有脸的贞子他也会这样笑。周清霭对自己说,再看一眼镜子,忍不住捂住眼。那对黑眼圈,为什么也刻在她脑袋里了呢,她不想记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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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星期,周清霭浮想联翩神思不属,只盼着许晓筱能快点带来钢琴家的消息。
然而先来的却是穆骏玮的微信,无情地把她拉回现实:
听说你又挂科了啊。
……真讨厌。周清霭想哭。
妈妈前两天就来通知,说已经拜托了穆骏玮帮她补课。
对于周清霭来说,穆骏玮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小孩”。他妈妈跟周妈妈从同学到同事,几十年的交情不说,还做过好几年的邻居,周清霭和穆骏玮从小学一路同校到高三。这家伙常年前几名,周清霭却一直徘徊在中游,几乎从小就活在“你看看人家穆骏玮”的阴影之下。
穆骏玮比她早来德国两年多,读的是另一间更出名的商学院,成绩自然是拔尖的。他这学期在国内实习,然而网络太发达,远程补课一点儿也没难度。
期末考试已经逼近,周清霭不得已,和他约了时间。
穆骏玮说:你妈请我吃大龙虾,我总得有点表示吧。
话说得漂亮,结果第一次补课,他就不耐烦了:这都不会?你到底有没有看书啊。
当然看了!
周清霭心虚地嚷嚷。书她当然有看,可翻两页就走神犯困……
穆:那就是你智商有问题。
周:我130!
穆:不能吧,翻倍了吧?
周清霭恨不能对着屏幕比手指。
穆:话说你看起来也不像成绩单上那么蠢啊,怎么就考成这样?
周清霭泄气:我对这个完全没兴趣。
穆:你当我对这专业有多大兴趣呢?我告诉你,这学习吧,根本不需要什么兴趣,只要你有觉悟,把你妈的命令当圣旨,想着——考不好就得掉脑袋,那你就绝对能考好。
头一次听他发表这种言论,周清霭迟疑:可是对我来说,兴趣很重要,怎么办?
穆骏玮发个大无语的表情:那还能怎么办,混呗,能及格就行,到时候混个毕业,你妈那儿总有交待了,回国找工作、考公都能行,我敢说她老人家一准都帮你安排好了。
周清霭不爱听这话:我就非得回去?
穆:怎么着你还敢抗命呢?就你那小身板,你妈什么脾气你跟她对着干?
周清霭底气不足:我也没说要跟她对着干。
穆骏玮激她:那就赶紧复习,既然智商130,证明出来看看啊!
证明就证明。
周清霭拿出劲头来,天天不是在图书馆看书,就是在寝室做题。穆骏玮此后又给她补习了几次,奈何她基础太差,时间又紧,穆骏玮还要上班,且隔着时差,实在也救不了她太多。最后临考前她通宵了两晚,差点急哭了,然而那些学识在她脑子里,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大网,没洞的地方也各种打结缠绕,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她硬着头皮去考试,跟梦游似的,也不知道自己答了点什么。
结果很快出来——非常幸运的,这次她没有挂科,还有一个3分,成绩单稍稍好看了一点。
正值国内春节,周清霭和妈妈通话时,多少还有点期待,哪怕一句鼓励也好啊。
想不到被骂得更惨。
“……一溜4分,亏你拿得出手!你看看人家穆骏玮,下学期还是拿奖学金,本来让你去德国是弥补差距的,你倒好,被人甩开十八条街,丢不丢脸!”
周清霭越听越委屈,没忍住顶了嘴。
我讨厌财会。我想换专业。
她壮起胆子说了这话,只听妈妈冷笑:“换专业?换什么?”
还没考虑好的周清霭,当场被问得一噎:“文,文科就行,德语也行……”
妈妈比她喉咙响多了:“语言就是个工具,小语种更没前途,你趁早别想!什么文科更不靠谱,历史?哲学?新闻?哪个你又擅长了?文科专业对语言要求高,德国人都得学七八年才能毕业,你那德语才过了b1,学到猴年马月去啊?”
“高考考那么差,大学成绩又那么差,真以为什么学校都肯录取你,真有什么好专业等着你选呢?醒醒吧,就你这资质,我已经费尽心思给你选了最好的牌,塞你手里了,你还不珍惜!”
妈妈越说越激动:“知道你们教授给我发邮件怎么说?”
周清霭都没来得及惊讶她怎会和教授联系上——“人说这一届的新生里,你的成绩是最差的!我看教授那意思,怕是都不敢相信,这么差的成绩,当初怎么就让你混进去了?你丢人丢大了,知不知道!”
周清霭脑袋嗡嗡作响,心掉进冰窟窿。
耳边又传来一句,犹如最后通牒:“再给你一学期时间,再考这种成绩,你就给我回国!”
本来打算去亚洲超市,买点儿火锅料什么的,毕竟过年嘛。
结果周清霭晃悠半天,只拎回一打啤酒。
这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她一口气喝掉半打。
不,她不能回去。回去了,连喝啤酒也别想。周清霭呆坐床上,想着要不下学期再努力点儿吧——可是一眼扫到那堆课本,心头又嫌恶起来。
她为什么要为这堆东西努力?就为了以后找份工作,一辈子活在这堆讨厌的数字里?
可是如果不努力,她回国去,还是要学这个——不管中文英文德文,她都得学这个,以后也都得干这个,她就没有别的选项。妈妈就不准她有别的选项。
然而话说回来,别的选项,她真的有吗?她喜欢什么,想选什么,能选什么,连她自己也没搞清楚——这才是最最要命的吧!
窗外仍然是黑沉寂静的雪夜,好像这个冬天永远也过不完了。周清霭独自埋头痛哭,喝进去的啤酒大概全变成了眼泪。
模糊视线中,依稀又出现了钢琴家——在舞台上,在光束灯下,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轻快自由地起舞,他的身影和黑亮的钢琴一起,就像一个淡白色的、轻盈的发光体。
她想起他的笑容,在雪地里,问她想听什么的时候,自信又从容的神情,多么迷人。那是自信而明亮的灵魂的模样,多么令人向往。
为什么,有人可以做自己喜欢、擅长的事情,可以在舞台上发着光,而她却什么也做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