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群山
远离了魏国西部连绵的群山,走过兰州漫天的风沙后,载着莫莫的那辆马车再次沿着山道驶进了起伏的山峦。
都是山,然后西凉的山脉却多了几分苍凉遒劲的味道,明明是盛夏,却没有多少绿意,更没有勃勃的生机,靠在窗边的莫莫看着那片山心想还好当年和顾怀不是走进了这片山里,不然多半是没办法活着走出来了。
这真是一趟漫长的旅途,从魏国的京城到西凉的山脉,几乎横穿了半个大魏,莫莫见过了许多以前从未听说的风景,也看到了能扎根于此的人的坚韧,她所有的记忆全都是和顾怀一起的,然而现在却有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所见所闻。
但这却让她有些高兴不起来。
这些天里那个中年儒士偶尔会来和她聊天,说起一些她不太能听懂的事情,他说有很多党项人生活在这片山里,而马车里的两个人便是他们重新回到山外堂堂正正活着的所有希望,亡了国的人是这样的,明明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人,有些人能挺胸抬头地活着,而有些人只能狼狈地逃进山里像一条野狗。
“这里是西凉,一块魏辽都瞧不上的地方,却是我们的家乡,而现在我们甚至连拥有的权力都没了。”他说。
家乡么?
莫莫突然发现自己很少和顾怀有这方面的话题,虽然在一起时多半都是顾怀在说,她在听,但顾怀好像也总会不经意地避开这两个字。
并不只是因为莫莫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而是他好像也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起码他从来没有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大概两个没有根的人,才能那么融洽地走在一起吧。
她不认为自己是他们嘴里的西夏亡国公主,也不认为这片地方真的是埋葬她祖辈,承载着一代代和她有关的血脉的地方,她只是觉得有些替顾怀难过,到底是来自哪一个地方,才会让他伤心到连提都不愿意提呢?
队伍簇拥着马车进入了山里,一开始的路很难走,后面便有了宽阔的山道,在经历过几次仿佛已经没路的尽头后,莫莫看到了几处村庄。
有老人,有孩子,有青壮扛着锄头,有妇人背着背篓,普通又寻常,但村子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一种不正常。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传闻,那些人都拥挤到队伍旁,朝着那辆马车跪下,他们狂热而又激动地呼喊着,好像那辆马车是神明巡视世间的座驾,有一个已经掉了牙的老妇人用和年纪不太相称的敏捷挤到了马车旁,拼命地伸出手想要触摸所有党项人的那道光。
她在说着什么,可是莫莫听不懂,只是看着老妇人靠着马车摇摇欲坠的模样,她有些笨拙地握住了那伸出来的手,想让她站稳一些。
老妇人呆了呆,然后莫莫感觉手上传来一股反握的力道,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和难受,反而有种莫名的温暖。
“她在叫你公主殿下,”夏则说,“还说你和皇后很像,一样漂亮。”
漂亮?
在莫莫前些年的人生里,没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在山林间行走导致她有些微黑,眉眼也不像一般女子一样柔和温婉,反而更像是远山,娇小的身材总是被那身侍女服掩盖,就算是喜欢她的顾怀,也没有这么夸过她。
可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妇人,却觉得自己和西夏的最后一任皇后一样漂亮。
虽然知道是一种奉承和客套,但也还是让莫莫有些开心和羞涩起来。
“我真的和那位皇后很像吗?”她问道。
夏则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移开视线:“西夏灭国的时候,京城活下来的百姓都跟随着最后一批官吏逃进了山里,虽然已经过了十八年,但我相信他们还是能想起陛下与皇后在典礼上的样子,既然他们都这么说,那么就是真的很像。”
“这样啊,”莫莫说,“所以你是特意带我来见他们的么?”
夏则有些惊讶,然后轻轻点头:“他们见证了西夏最后的模样,没有比离开了很久的公主殿下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更能让他们开心的了。”
“而且,很快就要起兵了。”
“顾怀说过,打仗就要死人,”莫莫很认真地说,“而且我还是个假公主,你是在骗他们去送死。”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你是真的,你却依然觉得自己不是么?”夏则很平静,“而且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看向窗外那些渐渐被马车甩在身后的党项人,看向那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村子,说道:“现在已经过了十八年,再过些年,那个曾经属于党项人的国家,就会慢慢被人遗忘,就连党项人这个称呼,也会随着这一代人死去,或者被魏辽收纳融合,彻底被抹掉。”
他古井无波的眼里似乎燃烧着炽烈的火:“有人劝过我,说这是一个很正常的过程,那么多称呼都泯灭在了历史里,有一天辽人魏人也会被彻底取代,那么凭什么党项人不行?”
“是啊,为什么不行呢?”莫莫思考着接过了他的话。
“因为我说不行,”夏则说,“所以要么党项人被杀光,要么西夏重新屹立在这片土地上,除了这两种结局,其他的我都不接受。”
马车最后驶入了一处寨子。
到了这里,这趟长长的旅途终于是到了终点,和之前那些平民不同,莫莫在这里见到了许多穿着华丽,言谈举止充斥着贵气的党项人,还有披着铠甲的将领,他们在见到莫莫之后都是同一个反应,跪着哭着说这些年来有多么不容易,表达着自己的忠心和复国的意愿,畅想着美好的、辉煌的将来。
一开始的时候,莫莫还会再次强调自己并不是他们所说的、所期盼的那个西夏公主,然后便看见他们脸上露出些愕然的表情,连那些经过翻译后听起来让莫莫头疼的长篇大论都停掉了。
但是很快,他们就总能调整过来,然后自顾自地继续说着,等到终于说完,便磕两个头退下去,换一个人来继续说。
这种不管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没用的感觉让莫莫觉得很挫败,后来也就懒得再解释,坐在那高高的座椅上,接见着那些野心之火熊熊燃烧的党项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听他们说话,莫莫却总是能想起那天轻轻握住她手,说她漂亮的那个老妇人。
好在过了头几天,要接见的人就越来越少,总是忙碌的夏则也真的担任起了她的先生,会在一处竹室给她上课。
莫莫总算是体验到了从早到晚学习的痛苦,偶尔穿堂的山风拂过,她便会不知不觉睡过去,有时候醒过来已经天黑,不见夏则的身影,一旁的侍女便会说夏则大人叮嘱了她们替自己关好窗户免得着凉,然后去和其他的几位西夏重臣议事了。
这让莫莫有些不安和愧疚,实话说,除了顾怀,夏则真的是她在这个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会她有这种善意的人,光是这份教自己读书的耐心和宽容,就不太可能在其他人身上找到。
可自己真的不是他们想的那个人呀。
就这么过了许多天,夏则依旧很忙,习惯了伺候顾怀的莫莫现在被人伺候,某种奇怪的气氛开始渐渐出现,连侍女们脸上都有了些紧张,完全没有任何看守力度可言下的莫莫也明白了什么,知道夏则口中的那个时间应该就快到了。
起兵的时间,西夏复国的时间。
她再次想起那个追在马车旁的老妇人,想起那些跪在路边的党项平民,想起那些在之后的过程里,可能会死去的人。
她突然有些想要离开。
挑了一个夏则不在的时间,她支开了一直跟随的侍女,站在竹室外的露台,她看着眼前的山脉,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她和顾怀曾经历过的味道。
毕竟她曾经和顾怀一起走过那么长的路,越过那么多的山林,也许能走出这片群山也说不定?
但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恰恰是因为熟悉,所以她远比大部分女孩都清楚走入那片群山的危险。
她走回竹室,提起笔,用力地写下了那个早已刻在心底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的话,他就会到得更早一些。
顾怀呀顾怀,你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