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遗
童覃姥姥姥爷看起来很时髦,起码在他们那条巷子里算是时髦的。
姥姥穿了个格子衫,浅色条纹裤子,还挎着个老年包。老爷穿着皮鞋,戴着鸭舌帽,鼻梁上架副眼镜。
“是这个门吧?第三户?”
李秀勤听见声音急忙迎出来:“对对对,老亲家!”
一见面俩老太太就拉着手嘘寒又问暖,说一路上奔波劳苦的客气话,童阳站在香椿树旁,听半夏老槐树上知了聒噪的鸣叫。童覃被叫过去,姥姥蹲下认真瞅他的脸:“真是,你瞅这媚眼多像卉卉?小鼻子小嘴跟他爸妈一模一样。”
李秀勤挽着童覃姥姥的手,童覃回头看童阳,他看见他哥满脸淡漠,脸上的表情和眼前这一幕并不相搭。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去拉童阳。
他挣开姥姥的手,小跑到童阳面前,轻轻喊:“哥。”
奇怪地感觉,童阳觉得奇怪。他对这个小院仍然有种认同感,他知道做饭的煤气灶需要明火引燃,他知道卧室内的那个床断了一个角,是用砖垫起来的,他知道东屋的柜子底下有个小皮球,奶奶在南墙根下面埋了白萝卜,他熟悉这个院子里的一切……
可是,怎么这一瞬间什么都感觉不到呢?
他看见童覃的姥姥姥爷抱着童覃哭,看见李秀勤也哭,他们说“卉卉”,说“小洲”,说童覃的爸爸妈妈。
这里这一切,在很久以前并不属于他……现在也不属于,只是李秀勤觉得他可怜,让他过来住而已。
童阳忽然很自私的想,要是他们没来就好了。
可人家已经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无论是从法律还是血脉,都是名正言顺的。他这个外人站在这里,这种场面……哪里有他想不想的份呢?
童阳努力把自己变成透明人,站在香椿树旁边一动不动,尴尬了一会儿才发现人家压根没注意他。
童覃再三回头,终于忍不住挣脱这个陌生老太太的手,小跑到童阳面前,轻轻唤他:“哥。”
童阳一愣,继而礼貌性的把童覃往那边推:“怎么了?去看姥姥姥爷呀。”
几人的目光随着童覃聚焦过来,李秀勤给介绍道:“这是电话里说的小阳,孩子在我这儿住着,跟小覃做个伴,算是我半个孙子。”
“哦,小阳,好家伙长这么高……”
“姥姥姥爷进屋说吧。”童阳拉着童覃的手,把屋门打开。
“哎对,快进屋里来。”
饭桌上唠的都是些陈年往事,间或提起童覃。童覃在学校拿了奖状,在他们睡的里屋贴了小半面墙——另一半奖状是童阳的。
李秀勤说俩孩子争气,一个赛一个的好。
童阳听着老人家口里的过往,那是关于童覃爸妈的部分。这个爱笑爱闹追着他喊他哥的小屁孩,其实也是早早成了孤儿,和奶奶相依为命。
这么可爱的小孩,这么好的一家人啊。从某些程度上说他们又有着很大相似性。
童阳想,相依为命,他和奶奶和童覃相依为命。这种略带悲情的词汇不知道怎得,忽然在他脑子里染上了些温情,进而凸显出家人的可贵来。
这是他小小的家。
童阳跟着童覃叫姥姥姥爷,姥爷弓腰把童阳的奖状从头看到尾,说:“好孩子,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努力学习,将来做出一番作为。”
李秀勤问童覃愿不愿跟着姥姥姥爷去东北玩儿,童覃回答的倒是利索:“我哥去我就去。”
“问你呢,你扯你哥做什么?”
“我不管,反正我哥不去我也不去。”
童阳觉得倒也无所谓,但李秀勤最近腿疼的厉害,身边连个当拐杖的人也没有。而且人家老两口也不一定欢迎他……
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童阳跟着奶奶和童覃去送姥姥姥爷。在这小小的地方,他竟因为被人家收留,倒显得像个尽地主之谊的主人来。
初中三年一晃而过,童阳成绩稳坐在年级前三,中考前直接被保送到了市重点,童覃也升了初中。
童阳说给他买个自行车自己骑,童覃不,偏要多等二十分钟让童阳来接。杨清俞就傻乎乎陪着他等,俩人是街边小饭馆的常客,每次童阳到的时候俩人都和老板打成一片。
败家子儿,人傻钱多。
童阳一看到这俩人沆瀣一气的胡吃海喝就脑瓜子疼,真以为钱大风刮来的?
高一暑假他就找了个兼职,本校老师介绍的,去当初三补课班学生的助教,负责作业批改,笔记抽查之类工作。
钱给的不多,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当时孤儿补助金下来,童阳拿出来一大半给李秀勤。日常花销,吃穿住用行,看着没什么,细细拆开哪一样不是钱?添点起码能让日子过得不这么紧巴。
童覃天天接他下班,补课班就在他们初中学校附近,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叫上杨清俞一块儿等,到点儿就往小饭馆一坐,也不用桌子,搬个板凳坐门口就行。
老板乐的嘴都合不拢,几个小帅哥往这一杵就是活招牌,吸引那些小年轻都来他家尝味。生意忙起来了,老板高兴,每每得了空还会跟他们提一嘴:“我上初中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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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装空调,屋里进出就一个摆头的风扇,不过老房子倒是没那么热。
李秀勤不吹风扇:“你们吹就搬屋里去,半大小子火力旺。我这老太太风扇吹多了腿疼,受不了。”
童阳把电扇搬进屋,他习惯把电扇定时,免得吹一晚上吹感冒了。童覃怕热,每每到了半夜还得爬起来再给电扇续上时间。
这天夜里童阳听见童覃起来悉悉索索爬上爬下。起初他没注意,结果这人没完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童覃正背对他坐着。
童阳戳了戳他:“你发神经啊?”
童覃含糊的唔了一身,仍然保持那个姿势坐着。
“……”童阳坐起身发现小屁孩正拿着手里的毛巾被愣神,“你干……”
他想拽被子,手伸过去却不知道抓到什么玩意儿,滑腻腻的一小摊,黏在被子上。
“……”作为年长小屁孩好几岁的哥哥,童阳几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卧槽你你你你别抓……”童覃手忙脚乱擒住童阳的手腕,“等会,先别动……”
“……我摸到了。”
“……”
童覃僵了片刻,随即把毛巾被扯在一旁,拉着童阳被污染的手就要下床去。
“松手,我他妈手要被你拽掉了!”童阳一边笑骂,一边用另一只手撑着爬下床。
夏天夜晚清朗星稀,时不时还有丝丝柔风。童阳拧开水管,水龙头连着井水,冲出来的水流冰凉舒爽。他想用另一只手搓洗,童覃死活按着不让他动,捏着他的手掌来回冲,冲的童阳指尖都有些发冰才肯放手。
“别用毛巾擦,我去拿纸。”童覃又倔强的牵童阳进屋,手里死死钳着童阳的手腕,似乎上面沾了什么毒物,童阳要吃进嘴里一样。
“不是,你没完了是吧?我又没说什么,你小时候往我身上蹭大鼻涕也没见有多愧疚,怎么现在知道害臊呢?”童阳幸灾乐祸的看着童覃,配合他乖乖被牵着走。
“闭嘴吧你。”
童覃拿纸帮他把手擦干,又觉得不够,一个一个掰开指缝,捏着指尖认真擦。
童阳嘴上挖苦童覃,挖苦着挖苦着,忽然忘了自己刚刚说什么,前一句话变得虚无飘渺,耳边一下就安静了。
童覃绷着脸,捏着他的指尖左翻右翻。睫毛在眼下垂了道狭长的阴影,暖黄色柔光把他面部轮廓勾的亮暗分明。
这小孩儿,倒是没长歪,不知道班里有没有女孩悄悄喜欢他。
童覃擦完,终于扔了童阳的手,又起身去捣鼓毛巾被。
“别弄了,你累不累啊?”童阳爬上床把被子抻了个角,“先凑活盖这个,明天再洗。”
童覃关上灯,又磨蹭着躺下。
结果童阳反倒睡不着了,他辗转半天,忽然说:“小覃?”
“我睡着了。”
童阳转过身和童覃面对面,童覃背过身去。
童覃的反应过于强烈,他思来想去,决定认真帮他科普一番,履行一下哥哥的义务。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初中生物书上就有,你们老师……”
童覃深呼吸了一下,转回来脸朝童阳:“我知道。”
“……”童阳默默平躺回去,“嗯,就青春期正常生理现象……男生都会经历,”
童覃:“那你呢?”
童阳:“……也会有啊。”
“那你要是把这玩意儿蹭别人手上你也不觉得害臊?”童覃咬牙切齿地把他脸掰正回来。
“噗……不是,我又没嫌弃你……”
童覃指尖仍然冰冰凉凉,贴在脸上很舒服。童阳象征性拍了两下手背就随他摆弄了。童覃看出他的小心思,伸手就往童阳腰上抓。
“啊哈哈草,你他妈松开,多大了还动手?”
“没你大,有你这么欺负小孩的吗?”
童阳记得那是他最美好的几年,白天在学习上课,晚上回家捎着童阳,偶尔会在路边的小饭馆吃夜宵。童覃和杨清俞常学人家小姑娘买奶茶喝,但每次童覃又喝不完,剩下的童阳就喝掉。
三人骑着车往家走,夏天田垄间蛙声一片,冬天的旷野,有时铺上厚厚一层白雪,有时是坚硬的黄土地。童覃把手插在童阳口袋,捂热了又去搓他的脸。谈笑间呼出一串串白色水汽,飘在风里,又被吹散,远远落在自行车后面。
他们随便唠,随便说,说当下,谈未来。远处的楼房建起来了,高高的吊车矗在原野尽头,看一排排铁灰色建筑兜着绿网,又刷了米白橙黄的漆。
童阳后来回想他的中学时代,最先想到的总是那段日子。那时他们有着大把的少年时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们放声大笑,天真的肆无忌惮。
此外的时光似乎都变得遥远了,他不记得上课的教室,不记得食堂的午餐,记忆掐头去尾,被摒弃的那部分透明又陌生,像是蒙了一层灰,带着细细的岁月痕迹。唯有在田垄上的日子才是真实的,才是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车轮一圈一圈转动,伴着仲夏的蛙声,伴着呼啸的北风,少年人的身上自带朝气,心里盛开着暖阳,记忆像是被镀了层光,永不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