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崂山的节日

    一晃就是五年。去年，也就是1911年以来，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变化改变了中国的命运。首先是武昌发生起义，仅仅两个月，全国就有十几个省宣布支持革命而独立，清政府的统治迅速解体。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在南京宣告成立，孙中山被选为临时大总统。2月12日，清帝被迫退位。

    这五年，胡有旺一家也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胡有旺带领三个儿子先后又建起了两幢房子，这样，胡家就有了四幢房子。建房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只是待到建房时，请些邻居前来帮助就可建房。无论怎样，有了房子，就有了基础，这对山里人来说，是一件很大的功业。这时，大儿成国已经是一个21岁的大小伙子了，梦来也长到了16岁，最小的芳惠也有9岁了。也就是说，加上胡有旺，胡家现在有四位劳动力。而胡家也随着四个儿女的成长，家业日渐丰厚起来。人们都说，胡家的这一切都是沾了梦来的光。大前年，黑孩儿生下一头牛犊，可不知为什么，从此以后，黑孩子便再没生产，尽管给它配了几次种，却都不了了之。去年，胡有旺去李村赶集，相中了一头驴子，便给买了下来。现在家里有牛，有驴，猪羊鸡鸭也饲养了一大群。

    胡家由于居住在山坡上，肥沃的土地并不多，种下的麦子总共不到三亩地，就是这三亩地还分成了十几个地块。剩下的就是谷子、苞米和地瓜了。胡家的土地尽管零零碎碎的，却也有十多亩地，其中包括这些年来新开垦的三亩。只是这十多亩土地，分散在方圆约三公里的山坡和林子里，耕种起来有些费事。有旺估摸着除去缴税外，今年能留下的麦子少说也有六七百斤。这对山里来说，不说一个天文数字，总也算得上丰裕了。要说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春天接连下了几场雨，到了麦子即将成熟的季节又赶上好天气，因此就有了一个丰收年。

    果然与胡有旺所望，麦收过后，他将剩下的麦子上秤称了称，有七百七十斤之多，乐得有旺成天价哼着小调，不是《盼郎五更》，就是《小光棍，说老婆》。

    去年，经师傅魏家良撮合，大儿成国相中了一门亲事，未来的儿媳妇是崂山最东边晓望村的一户李姓人家的姑娘，去年冬天双方言定，今年秋后就为一对新人办喜事。今年又赶上一个丰收年，正好为成就一桩亲事准备下了必须的细粮。

    从夏收夏种忙到秋，胡有旺一家人辛勤劳累，但也幸福快乐着。今年的收成好，又要给成国娶媳妇，因此，自从秋收过后，一家人就沉浸在欢乐喜庆的氛围中。尤其是成国，想到不久就能将新媳妇娶到热炕头上，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这一天，有旺将师傅请到家里来，商定成国成婚的日期和相关事宜。师傅掐算了一下日期后，说，十月初八就是一个好日子，双月双日，再好不过了。至于成婚嘛，虽说你家的日子也算不错，但依我看，就不要太过铺张了，毕竟过日子的时日长。依我老朽的看法，彩礼该怎么来就怎么来，结婚那天，只要俩人俩驴就行。成国是新郎官儿，就让梦来当个伴郎的驴官儿吧。主要是因为路途远，又都是山道，如果再弄个四人大轿麻烦不说，倒不如骑驴灵活。再就是鼓手喇叭什么的，路程远也不可能一路吹打，就不用去那边了，到时候派人在后岗上候着，见送亲的人来了，再喊他们出来吹打着迎接就成，这些话都由我去给女方亲家说。

    师傅的话一向如父命，有旺点头称是。一边的梦来听魏爷爷说到这里，便插话儿问道，爷爷，为什么结婚非得双日呢，单日不好吗？

    魏爷爷喜爱地说，就你脑袋灵活，想法多。人们都知道风俗，却不知道，而且也从来没有哪个人细心揣摩这些。今天爷爷高兴，也有空儿，我就详细给你说道说道吧。于是，魏爷爷就从民族和地区的节日说起，分析民间的婚嫁丧葬风俗。他问梦来，同时也是在问有旺，就拿过节和元宵节说起吧，你知道这里面都有一些什么样的说法吗？

    先说这正月十五元宵节，它是一个单月单日相叠的日子，也是一年之中第一个月圆之夜，称之为上元之日。它的仪式主要是赏灯，赏灯实际上是赏火。火在人的生活之中是保卫生命、抵挡侵害的有力武器，因此在节俗当中，火被用来抵挡由单数带来的亡灵的侵害。很多地方过年是五天，咱们这个地方是三天。咱们这个地方不是正月初二送年吗？实际上应该说是初三，因为送年时已经是初三日的凌晨了。如果哪一个亡灵或鬼神在初三被送走之后，仍然要求享受供奉而不肯离开，那么正月十五遍地的火光就会把它们吓回到应该去的地方。

    再说这单、双数和传统节日。十二个月为一年。在数字的排列上，人们自古以来就认同双数而忌讳单数。对双数的认同首先来自于人对自身的感受，人的肢体是对称的，两只手可以协同劳作，两条腿可以交替行走，两只眼睛可以看清楚事物，两只耳朵则以防你偏听偏信，否则视为肢体不全，不全也就是畸形，畸形的生活能力大大减弱，人从最本质意义上对于不对双的事物有了某种惧怕。还有，人们从生活习惯中也认同了对称，筷子成双可以夹起食物，双木为林，男女为好，二人成家，生活的需要与繁衍都需要双数。人们常说，“双桥好走，独木难行”，还有“孤掌难鸣”一说；从身体和生活经验出发，把双数和吉利、顺畅相联系，双数也被称为吉数。在传统之中，喜庆之时所采用的数字，无论是成婚的日子，还是送礼的数字都要取双数，称为好事成双。相反，不双为单，它和双的吉利相反，有凶恶、坎坷的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有六个单数六个双数，单单相逢和双双相逢都成了节日。另一方面是重要的传统节日大都集中在单数上，它们分别是一月一、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月数日数单单相逢。一月又称正月，正月正是我们传统的大年初一，一直到初五都是正规的节日。三月三是沐浴节，接着就是清明节，五月五是端午节，七月七是七巧节，九月九是重阳节。十作为从头开始，已经是数字的结束，后面的也不被人们所重视。你想到没有，热热闹闹的传统节日，恰恰是建立在不吉利的单数之上，这是为什么？有道是，“逢凶化吉”嘛！节日喜庆的外表是为了完成单月单日由凶转吉，一系列的节日活动是为了镇压住凶气、战胜凶气而设立。过年是中国节日文化中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仪式相当繁多。从农历的腊月二十三送灶开始，人们的生活实际就已经开始走向特殊的状态，为一个特定的时刻、时段进行认真的准备，这个特定的时刻就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和日都是单数的大年初一。

    从年三十的半夜子时开始，单单相逢，这个时刻被称为过年。它的仪式是，放爆仗、烧纸、吃箍扎、年糕、守岁。

    魏爷爷说到这里，又问梦来，你知道为什么叫箍扎吗？外面的人称它为饺子，可不知为什么，咱们这一带的人却称它为箍扎。魏爷爷一边学着包饺子的动作解释说，箍就是箍起来，扎就是扎紧的意思。而现今有的人却硬是要将这两个字写成“餶飵”。魏老爷子将不同的两个字写了下来给梦来看。

    梦来惊奇地说，原来这箍扎是这么回事呀！？

    魏爷爷接着说，年三十的傍晚，咱们这里有请年的风俗，然后就是“接灶”。这“请年”和“接灶”，一是请回逝去的先人亡灵，二是接回小年那天被送走的灶神。神灵和亡灵，在爆仗的欢迎仪式之中被亲人从另一个世界接回到家中来，要在家中度过三天或者说四天时间。此时是打乱人、神、鬼生存界限的时候，在人的生存环境之中，多了神和鬼的监督和威胁。因而，人们变得格外谦恭。对于那些没有后代接回家中的游神和孤鬼，人们也要在另外的地方为它们烧上几张纸，等于捐钱给它们，让它们也有一个安慰。因此，这一段时间称为“普天同庆”，它的实质意义是天地之间所有的生灵、亡灵、神灵都来到人间活动。因而对于活人来说，也是充满危险的一段时间。因此，过年的几天，生活里充满了禁忌，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俗称要说“过年话”，禁讳打碎碗碟。女人这一段时间不做针线活，不动刀剪，避免无意伤到亡灵。男女老少都穿上光鲜的新衣服，见人要客客气气，家里要布置得干干净净，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对联和福字的装饰。让祖宗高高兴兴看到后代人的成绩，心顺气顺。说白了，就是人不敢得罪这些神灵，免得招来祸患。一直到送年，又放炮仗、吃饺子，这称为送神，这一天包饺子被称为“捏破”。这是送亡灵的仪式，这顿饺子相当于送别宴，捏破的意义就是补救，万一这几天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敬请鬼神多原谅。过了这一天，天、地、人又界限分明起来，人们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之中，生活禁忌消失。

    ……

    再说七月七，喜鹊为牛郎织女搭桥，让分离的夫妻在桥上相会。但是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七在古代人原始的数字观念之中属于亡灵所有，如果说活人多用五来数数，所谓“人五人六”，而七则更多的属于死去的灵魂。人死后，活着的人把头七（也就是一七）、三七、五七作为对亡灵最隆重的纪念日，也就是表示一种告别，表示逝者作为人的程序最后结束。因此，如果哪一个人敢于大胆破除有关七的禁忌，则被称为“不管三七二十一”。而讲究一点的人家，就要坚持到七七。因此，七七单数相逢，是阴气最重的日子，死去的亲人，每逢七日要进行祭祀，而七七是极限，过了这一天就不再进行祭祀，一些鬼魅都可以去投胎再生于人世。因而，民间相传七月七是所有死去者灵魂的还阳日，也就是说这一天所有死去的人的灵魂都会回到世上捕捉他们的猎物。这中间没有反抗之力的儿童自然是最危险的，所以做母亲的既要保卫自己的儿女不被捉走，又不敢得罪游鬼，就采取了赎买的方式，用花花的纸船引游鬼上去乘坐。而纸船上有很多小纸人，吸引了游鬼们的注意力，他们上去捉拿那集中的小人，也就放松了对真正的活着的儿童的危害。咱们这个地方还兴“磕饽花”，是一种送给游鬼的祭品，最后它们享受了孩童的父母们送给的祭品鱼、肉、水果，酒、茶等，也就心满意足了。最后，花船和小人都被烧掉，也就是送给了出游的鬼魂，使它们满意而去，由此换来儿童一年的平安。待到来年七月七，一切再重演，直到孩子具有了抵抗能力为止。因此也有人把七月七直接称为“小人节”。也有称七月为鬼月的。

    最后一个单月是九月，单单相逢的日子是重阳节。单数又被认为是阳数，二阳相逢叫重阳。九是数字之中最大的数字，所以这一天也是大凶日。这一天富裕人家和官宦人家要登高、赏菊、饮酒。咱们农家因许多不实际，基本上没有过这个节的，一是因为正处在秋忙的时候，二是没有那些闲情逸致。登高，也就是到野外去登山，这就是躲避的意思，离开平日生活的环境，躲避凶气的捕捉。相传这一天里会有瘟气降临，人们要离开自己的家，尽可能地到高处去，才能平安。在道教的传说里有生动的描绘，道士费长房告诫友人九月九要全家登高，友人照办，晚上回来见家里的猪羊都已死去。这个故事就说出了九月九之毒之凶。有些地方在这一天还有一个仪式就是在头上插茱萸，茱萸是一种中草药，和艾草一样具有消毒的作用。记得王维《九月九日怀山东诸弟》中有这样两句诗，“遥望兄弟登高日，遍插茱萸少一人”，记的就是全家登高的活动。

    由此可见，单单相逢的日子被称为节日，举行特殊的仪式和活动，是人们为了保卫生命的积极措施，而双月双日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吉日。后来人们逐渐淡化了避凶的禁忌内容，而保留了形式意义，节日逐渐演变为单纯的喜庆了。

    魏爷爷最后解释说，咱们崂山这边还有双月逢单的六月初一，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半年。按说这半年应该是七月初一，因为六月份没有其它节日，而七月已经有了一个七月七，因此就把过半年提前到了六月初一；还有一个就是十月初一。这是咱们这边的鬼节。到这一天是要到祖茔上祭奠已故亲人的，这与其它地区的七月十五的节日本意是相同的——过十月初一是因为这时节农事基本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