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许柠同学,不管你是否选择接受推免,还是拒绝,都在今天结束之前发邮件给我。”唐予最后这样说。
许柠正好是早上最后一个面试的。
她走出面试教室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她再一次审视自己,她的确不喜欢这个专业,她要是再继续下去,当然能拿到一份好学历,再用好学历找到好工作。
可是,有这等时间,为什么不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正如唐予所说,她并不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她有无数种选择。
许柠打开手机,看到裴止给她留了一条消息。
「我有一个会议,下午之后才能结束,晚上一起吃饭。」
这一刻,她忽然很迫切地想见到裴止。复杂的情绪在撕扯着她,意识到自己不喜欢传播学学术的醍醐灌顶,放弃保研的大胆和鲁莽、对未知未来的恐慌,还有,不知道如何面对失望的阿婆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她迫切地想找到一个情绪的出口。
裴止是她情绪的出口。
如果说前路是茫茫旷野,那裴止就是立在这些旷野中的一棵大树,他伫立不动,不摇晃,直指向天际线,成为她旷野中的标的物,让她不至于迷路。
许柠漫无边际地在校园里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的大湖旁。
湖水清澈深沉,远远望去像镶嵌在校园里一块巨大的碧玉。岸旁,几株垂柳,柳枝被秋风吹成了黄色,那黄带了点儿憔悴,枯萎,如将要熄灭的烟,拂在岸旁。
她蹲在柳树下,在脚下找到几颗石子,无意识地把石子抠起来,丢进湖里。
如果不保研,她读完大学,她就该出去找工作了。
她要找什么工作呢?
大湖挨近第二操场。许是到了啦啦队训练的时刻,一阵动感悠扬的音乐传入她的耳中。
「hand my life back to me
to live in the moment
in my mind i feel the flood
the truth so hard to find
but you guide me to the love
and nothing hurts me anymore」
这个音乐,正好是她们跳啦啦操时用的伴奏音乐,霎时将许柠带回了那些在操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日子,站在台上,和她的同伴一起,伴随着音乐律动,起舞,被阳光照着,跳得满头大汗,也觉得心满意足。
那一刻,好像世界的灯光暂时打到了她身上。
光是听着音乐,她的双脚忍不住轻轻点动,跟随着节拍,一点点跳下去。
为了准备保研面试,她有多久没跳啦啦操了?
许柠下定了决心。
像是为了防止她自己反悔一般,许柠掏出手机,打了一份邮件发给唐予教授。
“谢谢唐教授点醒,我的确对传播学学术不感兴趣,本科生四年,我要花费很大的心力去完成相关的论文和作业,我也没有一双善于观察社会现象,发现社会病症、并将社会现象转化成研究问题,利用理论去解决它们的眼睛,我决定放弃保研。”
点击发送,看着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的数据,许柠忽然觉得浑身通畅,说不出来的轻松。
不过五分钟内,许柠收到了唐予的回信。
“没关系,人总是要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是吗。希望你在你感兴趣的事情上收获良多。许柠同学,条条大路都是康庄大道,加油。”
许柠看着这则消息,不由得想,其实作为学院的教授,大多数教授都是按照面试成绩和规则录取学生,只要学生向教授证明自己有一定的学术能力即可,根本不会关照到学生的兴趣爱好和长远发展。
而唐予,作为学院的年轻教授,身上背着一堆课题,也没有那么多闲心来一一关照学生。
是不是因为裴止的缘故,他才对自己“特别关照”?
还是裴止开口请他这位好友,对她“特别关照”?
许柠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过,她很快没有空胡思乱想了,阿婆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手机“嗡嗡嗡”地震动着,看着其上显示的联系人姓名,许柠心中一阵阵打鼓。
她要怎么面对阿婆?
要怎么向她解释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学科不感兴趣,也不想以后研究这个学科,每天埋首在一堆文献之中,最后混一个文凭?
眼看着电话铃就要响够60秒了,再不接电话就要挂断,许柠赶紧将电话接起。
“喂,阿婆。”
“保研结果什么样?教授怎么说?保上了吧?”阿婆的语气里,焦灼不减。
许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婆,你现在在哪?”
“我刚从雍从寺回来,正打算做晚饭。怎么样,今晚上和阿止一起回幸福小区吃晚饭?”
甘悦兰的声音听着有些气喘。
许柠心中一酸。长年的操劳使得阿婆的身体并不太好,里里外外,是她扛起了这个家,给了年幼失去父母的她一个庇护所。
阿婆对她要求严格,也不过是想让她未来的路好走一些、更好走一些。
她不论是小升初、初升高还是高中升上大学,每逢人生中关键的大小考试,阿婆总会拖着她沉重微胖的身躯,坐上公交车,到郊区的雍从寺上一炷香,虔诚地请各路神仙,保佑她外孙女逢考必过,人生顺顺利利。
“阿婆,你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回去了。有些话当面和你讲,可以吗?”
许柠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甘悦兰应声“好,那你赶紧回来”。
挂断电话后,许柠给裴止发了消息。
「今天保研面试很顺利,我拿到了offer,但我决定放弃,已经发了邮件向唐予教授说明了。今晚我会回阿婆家吃饭,你等结束工作了,去幸福小区找我。」
-
幸福小区,她住了十几年的筒子楼里。
许柠拧开门,淡淡的柑橘香混合着布艺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阿婆正背对着她,拿着一块抹布,用力地擦着饭桌,擦得手臂上青筋突起。
“保研面试没过是不是?考前你有好好复习吗?”
“接下来,你给我好好准备考研,还有三个月,冲一把,还是考江华大学。”
甘悦兰将抹布放下,转身看向外孙女。
老人家想象不到,外孙女是自己放弃保研的,她听到许柠在电话里说,有些事回去说时,已经预想了一个外孙女保研失败被刷的事实。这个事实固然让她沮丧,但老人家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下来,已经习惯了接受现实。
短暂的沮丧过后,她重新振作起来,并为许柠规划好了新路线:考研。
许柠常常能从阿婆身上看到中国大多数女性的缩影:她们沉默地操持着整个家,有一股不怕撕扯的虎气,又像地母一样充沛而充满力量。
许柠鼓起勇气,艰难开口。
“阿婆,不是我保研面试没有通过,而是我选择了放弃保研,外婆,我对传播学学术不感兴趣,我一直一直不敢告诉您这一点。”
说出这句话,许柠觉得压在自己心口的一块大石头都被搬开了。
甘悦兰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小柠,你在说什么?不是你面试没通过,而是你通过了,你没选择去?”
“是,我已经告诉老师,我放弃了”
“你现在立刻给我打电话,告诉老师,你要保研,你要读研究生。”甘悦兰打断了孙女的话。
许柠手指紧紧掐在掌心中,咬住唇。“阿婆,你听我说,我对它不感兴趣,我才放弃的。”
甘悦兰甩了下抹布。“兴趣兴趣,你这孩子,是最近脑子不灵醒吗?你放弃的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你简直太任性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你好好保研,你居然临头来给我这么一下,你这是要让你阿婆操心死吗?”
老人家说着,嗓音带上了哽咽。
“阿婆,你别这样”许柠最怕让阿婆伤心失望了。她手忙脚乱地抚上阿婆的背,将准备了一路的说辞拿出来,试图说服阿婆。
“阿婆,我知道你让我保研,让我以后去当大学教授,是为了我好你不想让我的人生太辛苦,可这也是我自己的人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要什么。”
“每个人对辛苦的感知维度是不一样的。您觉得我选择了一条未知的漂泊的路很辛苦,但我却觉得很有收获”
“请您相信我,我会把我的生活过好的。”
甘悦兰重重叹了口气。
“你就是被社会上的思想带坏了。一个女孩子,做份安稳的工作,非要去折腾这么多干什么呢?你不保研,不读研究生,你还能干啥再说了,人家阿止就是博士出身,是教授,你就读个本科,你拿什么配得上人家”
甘悦兰这番话,总算让许柠固执的心中出现一角松动。今天自起床后,她一直凭借冲动行事,到现在,才开始思考起一些更为现实的问题。
她和裴止的学历差距,会因此拉大。
裴止说过会支持她的。那他怎么看待他们学历的差距呢?
这时,一个清冽的男音响起,如山涧清泉,流水自高山而落,穿过溪石,生出粼粼的清凉之意。
“不要这么说。夫妻之间,没有配不配得上的说法。”
“非要说配不配得上,小柠绝对值得比我更好的。”
正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祖孙两听到这沉稳的男音,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裴止正站在玄关处,高大颀长的身躯衬托得这间公寓越发地狭窄。
甘悦兰抹了一把眼睛。
透过手指缝隙的余光,老人家只看到,裴止走到许柠身旁,在她旁边的凳子坐下,宽大的手掌握住了许柠纤细的小手。
许柠脸色苍白,被冷汗濡湿的长发散在背后,他伸手替她轻柔地拂到脑后。
裴止注视着老人家,目光平和清明。
“外婆,放弃保研这件事,不是许柠一人决定的,而是我和她共同决定的。我支持她这么做。”
这下,轮到许柠惊讶地抬眸看向裴止了。
他什么时候和她共同决定了?他这般说,是为了分散阿婆的火气吗?
裴止捏了捏她柔嫩的小手,看向外婆,朗声。
“外婆,您辛苦将许柠拉扯大,很不容易。我很理解您的心理,做父母长辈的,都希望我们做小辈的顺利一辈子。您已经保佑她有了顺风顺水的前二十年。这以后的日子,让她自己来。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人生。”
“我会一直在她身边,为她的选择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