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恶吁及厚笃忠纯,大义无私遂灭亲(姚嘉纾篇)
“邛州那晚你不知便罢,然平朔二十二年秋猎,太子殿下于林间遇袭,那次你在场,你真没发现那群黑衣刺客的异常举动?”
漆眸低垂流转,一副沉思状,姚嘉纾仍感茫然,娥眉微挑继续问向韦熙茵:“什么异常举动?”
面前的人顿了顿,质疑的目光直直盯向她,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更沉:“那些刺客团团围住太子殿下和乐宁公主,却在我们赶去之后有了一丝松懈,便是那时,乐宁公主才得有机会上马先走。同时,也是在我中剑后他们才收手结束暗杀,试问,他们那么想要太子殿下的命,为何突然间人就撤了?你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姚大小姐闻名京城的剑术把那群刺客给吓破了胆!”
满满的讽刺意味,姚嘉纾暂且不与之计较,细细回忆起那日发生的一切细节,那时是赫谨行先察觉到不对劲,当即他们便驾马急赶了过去,远远的,她就看到数不清的身穿夜行衣的人挥舞着手里的刀剑,银光刺痛了她的眼,没有任何犹疑便怒声自报了家门让那群刺客有本事冲她来,也就那刺客动摇的瞬间,她看到了包围圈里的太子,而身边这个丝毫不会武功的无用之人竟趁着这间隙冲进了刺客圈里跑到了乐宁公主身边,再之后,整片林间骤然充斥着赫谨行凄厉的撕喊,寻声望去,太子臂弯处是血液淋漓的韦熙茵。
也就是在这时,纠缠在她周围的黑衣人突然散去……
“你的意思,那些刺客是沐家派的?他们顾及二皇子,所以最后迫不得已才撤离?”一股寒意浸入心肺溢散至全身,姚嘉纾只觉得自己僵得难以动弹,说出的话都透着雪子般的冷。
厢房寂静无声,如寒风刺骨的冬夜杳无人迹,可从那微弯的唇角她照旧解读出了韦熙茵心里的暗嘲还有至今对她的不信任。不禁心底生出悲凉之感,她曾引以为傲的家世和身份,没成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她交友的枷锁,半月来她诚心与韦熙茵化干戈为玉帛,尽数将她姨母和外祖所密谋之事告知于她,换来的却依旧是韦熙茵对她的满腹狐疑,不止是韦熙茵,纪夕朗、邢家兄妹,还有崇德侯世子皆对她所言所做之事半信半疑,可她真心帮他们啊,不能因为她的姓,就对她抱有成见啊!
耳畔车邻邻,慧府乱糟糟,姚嘉纾还是难以接受韦熙茵说的那些事,秋猎林间暗袭、邛州城外夜袭,还有此次太子前赴豫国国宴的路上惨遭的两次暗杀,这一切竟是沐家所为,也就是她的外祖!那她父亲呢?她父亲是否有被她外祖胁迫也参与了其中?
愈想,额间的冷汗冒的愈多,倘若她父亲真的与这些脱不了干系,到时太子追究起来她要如何去救她父亲呢?
一直到马车停于府邸,姚嘉纾都没有理清个头绪,外祖和姨母想要的她一直都清楚,只是他们行事如此胆大妄为却着实令她心惊,刺杀一国储君实乃杀头的大罪啊,更让她心中冒火的是,他们极大可能会再次把她父亲拖下水,而她的父亲呢?她劝说过无数回让父亲和沐家、和沐党斩断一切干系,可在父亲眼里她是因为太子而执迷不悟,可怜她谒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
之后一段时日,她仍每日上韦府小坐,以让她姨母知道她有尽心为其效力,然而她父亲回府越发的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直到那日晚间,她从军营回府见到赫谨行,他的一句话让她一整个惶惶。
“不管皇兄有没有和戚卫率一起回京,但明日大将军都会率一万大军埋伏在回京城的必经之路等着围剿他们!”
心似被揪般样痛,自乃得知太子常被暗杀,她时常夜里都会梦到和秋猎相似的场景,她生怕太子又和在邛州那次一样受了重伤中了剧毒,日夜祷盼总算她盼得太子回京的消息,可也再次得知太子会遇险境,而亲自造就这危险的人是她的父亲,是国之大将军……
孤身一人的太子,如何逃得出她父亲的一万大军?不得已,她只能向她父亲下手了,她不能让她父亲背上弑储君的罪名啊!
让曼儿买来药粉,又带着曼儿一起去了军营让她找崇德侯世子亦或戚将军的人暗中下药,毕竟都是在军中的人,接触膳食会容易得多,而她自己则去中军书房大闹她父亲让他无从顾及其他。原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但第二日她得来的消息是:姚大将军领兵一万转至黎岩山与戚卫率僵持时,戚卫率言太子已于前一日回京。
欣喜与悲愁瞬间交织在心里,她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况,太子平安回了京,以他的运筹帷幄定然对今日沐党所行之事了如指掌,她的父亲啊,终还是行了这谋反的路……
阁院中一排平安槐四平八稳地扎根在沃土,自她有记忆始,二十载习剑念诗皆承其庇荫,春夏看那青翠欲滴,秋冬望其迎风冒雪,而今,却要连同这偌大华贵的姚府在京中塌倒。
耳边逐渐传来铿锵有力的疾行声,姚嘉纾起了身款款走出清秋阁,一早就料到的结果,事已至此,她不会想着逃开。待至正厅,毫无意外府中的侍卫已被崇德侯世子的人擒住,许是近段时日她尽心为他们探情报的情分,世子对她可谓是客气有礼,然而他开口的话将她本就支离破碎的心碾得更碎。
“太子口谕:罪臣姚觉澄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更甚通敌叛国,属罪大恶极,着革去大将军职,姚府上下及其九族依我冀法皆暂押天牢,听候发落!”
顿时,脑袋混沌一片,只有那“通敌叛国”四个字在耳边回响不断,她怔在原地良久,不可置信地看向钟离彦然,但眼前这张冷面,眼中似还带着怜悯的神情让她心中一直以来的信仰瞬间崩塌,她的父亲啊,她从小就尊敬崇拜的父亲,指她看天下舆图、向她解兵法要略、教她要保家卫国的父亲,竟是通敌叛国的罪臣!
不顾一切地冲往东城门,她必要向父亲问个清楚明白!一路,姚嘉纾不知泪洒了多少,却在看到那一身戎装满面威武又慈爱的人时,她只觉得格外陌生。
父亲的回答终是让她失望透顶,“对不起”三个字轻浅又沉重地抹灭了她长久以来对父亲的崇敬还有那为人子女心有的孝爱。
静坐在软绵的矮榻上,望着不远处那几盏光明的烛火,姚嘉纾的思绪仍旧缠缠绕绕,回想纪夕朗给她看过的她父亲的罪状书,她只觉得一切匪夷所思,犹记父亲向她清楚讲过这当世局势,莒兴文,贤良多;凉以武,是安邦;襄重贸,为最富;豫中庸,胜地利;而我冀开新政,精贡举、厚农桑、修武备,以制衡其四国。
从父亲的话来看,他是意在振兴我冀国的,却被她外祖、姨母所迫和凉勾结,可她姨母对人向来多疑,又怎会轻易信那凉国大将军的话?难道只因被那把椅子、那至高的权势所迷了心智?太子那时与襄皇情义甚笃,所以她姨母也必须为二皇子也找个同盟来助力吗?
可也不对啊,凉国大将军又凭什么认定沐家的人会同意结盟呢?
想不明白,想破了脑袋她也理不清这其中缘由,而真正清楚此事原因的人,面对她的质问却只是怜惜地向她道歉……精疲力尽地倚在寒凉的墙壁抱膝埋头,眼泪终是不受控地汩汩而下,在这牢狱待了一月多,她是既来之则安之,可一旦思及父亲和外祖所犯下之事,不免悲从中来,他们身为国之将相,她最亲的人啊,亦是她明德知礼的启蒙之师,他们怎可犯下通敌叛国之罪?昔日他们所教导她的,那字字句句的豪情壮语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
窸窣轻快的脚步声这时传来,姚嘉纾忍下眼泪,瞬间整理好当下的情绪,待一道娉婷的倩影出现在牢门前,她开口依是往日那高傲姿态:“有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韦熙茵呐韦熙茵,你我白日里方是见过,这还一日没过呢,你就如此想念我,巴巴地又来看我了?夜里更深露重,这大牢更是阴寒,你身子娇贵,若染了风寒可别赖上本小姐。”
“是啊,白日里某人还怕本小姐把她给忘了呢,这不,本小姐大晚上的特来此地向某人以示真心了。”韦熙茵压着心底的酸楚,语气颇是冷淡,一如往日俩人拌嘴的时候。
姚嘉纾两只手肘撑在双膝上,如花瓣似地捧着脸歪头故作得意地一笑:“某人呐面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行为上还是那么地关心本小姐,本小姐甚欣慰啊。”
厚重的牢门锁链被狱卒打开,韦熙茵径直走到姚嘉纾身边坐下,一双汪眸细细徘徊于咫尺的花容月貌:“何必呢,都这时候了,还要强颜欢笑?姚嘉纾,你不累吗?在我面前你还装?”
累啊,怎么不累?但她是姚嘉纾啊,自小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低头也不服输的姚嘉纾!
红肿的双眼如此酸胀,却依旧笑眸似月:“我可没装,我只是单纯地讨厌抱头痛哭。曼儿不在身边就是好啊,本小姐耳根子都清净了,她在的时候一直在旁边哭哭啼啼,本小姐都快被她烦死了。”
“你刚刚说我的话,现在我送给你,某人呐嘴上嫌弃人家,实则关心得不得了。想不到你姚大小姐高高在上,竟也会这般在乎一个婢女的死活。”韦熙茵真心感慨,从前只从那些传闻里听得姚家千金骄横跋扈,后来几次照面,更确定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直到近月来她时常上韦府到她的霁兰轩小坐,更直言要同她齐心扳倒沐党,如此几番相处下来倒也发现姚嘉纾是个直爽性子,但她好像总有让自己另眼相看、出其不意的那一面,例如此前她突然很认真地说要和她做朋友,又如今日,她万分恳她救她的婢女,这样的姚嘉纾,她看不透啊……
闻言嫣唇如花瓣飘落湖面,姚嘉纾目光悠悠望向狱牢的走廊,黯然忆道:“不一样的,曼儿和旁人不一样。整个姚府上下,除了我爹,只有曼儿待我是真心。我的脾气,没几个下人能伺候得了,但曼儿是个例外,她能忍受我无常的无理取闹,虽然她时常一根筋说话惹我生气,但她每句话都是我着想。当然了,她也经常犯傻让我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我的剑术是从小在校场跟在我爹身边习的,那会儿啊,我常常一练就是整整一个下午,春秋还好,夏冬酷暑严寒的,她就那么呆头呆脑的站在校场看我练剑,为此我数次将她禁足于清秋阁,但她胆子总比其他人大,我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偷偷跟上来了,还满嘴向我念叨她不能辜负我娘临终前的嘱托。傻曼儿啊,人死如灯灭,管不了身后事,她何必那么一根筋……”
韦熙茵静静听着,眶中蓄起了铅水,今夜是她们今生最后一次促膝长谈了吧,多想今夜就把身侧之人了解个透彻,但老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啊……
耳聪如姚嘉纾,已然闻得燕子呢喃似得啜泣声,不想气氛变得伤感,转头仍带笑意自顾自道:“当然了,在我这,你韦大小姐和旁的人也不一样,换作别人,定对我这个阶下囚避之若浼、落井下石,你却棉被软榻、美酒佳肴往我这牢里隔三差五的送,为救我性命常四处奔走,这么看来我的眼光着实不错,不然也不会选你做朋友。”
韦熙茵心底越发不是滋味,还未开口,就已尝得那咸咸之味。
泪湿阑干花着露,见状姚嘉纾心下暗叹,对身侧之人,她到底还是心软、不舍呐,“韦熙茵,答应我,明日上路,不要来送我,好吗?”纤臂揽过薄身,犹如蛛攀至蛛网般安静安稳。
双眸红如兔,字字哽咽:“此生最后一面你都不愿见我,枉我这段时日来对你如此照顾……”
“我好面子,你又不是不懂……”
“明日,你父亲、你外祖,就是真的赴黄泉路了,你也不打算此前见他们最后一眼吗?”
轻轻呵出一笑,柔和的眉目渐染上冷霜:“我姚嘉纾临刑前见至交好友、见救婢恩人,独独不见叛国贼人!”
“好,这可是你说的,姚嘉纾。”
直至天明,京城西门外见到那一抹素影,姚嘉纾方知韦熙茵前一晚的意思,她到底还是来送她最后一程了,惜别的话道不完,流放之程亦耽搁不得,转身一瞬,只徒留那一别如雨……
姚嘉纾身后是那巍然的城墙,少时扬鞭策马穿过城门她只觉顾盼自雄,然一夕间,这城墙就将她前半生和后半辈子划了道深深永不会闭合的鸿沟,秋风凛冽,娇嫩的面庞再疼也及不上心头被亲人划过的那无数道刀痕!
“小姐,若您不把消息告诉给韦小姐和世子他们,您如今也不用受这牢狱之苦了。”
她知道曼儿是想问她帮太子后悔吗?
她不悔!时至今日,踏上这流放之路,她都不曾后悔!
国治则民安,事乱则邦危,如今朝堂局势稳定,是她所愿,是以她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