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春去夏来，百花盛开，麦苗茁壮。百灵鸟凌空飞过发出婉转悦耳的叫声，小迷彩四脚蜥蜴在戈壁沙滩上的石缝间不知疲倦地奔跑。

    为了改善住房条件，经过父亲的不懈努力，我们终于乔迁新居。我们的新家是自力更生的结晶。那个迁走的工厂除了留下几个完好的车间外，还有几个零星的房子散落在这里，其中有一个7字形砖墙平房。这些房子虽然都有些残缺，门窗皆无，但是房子结构还完好。于是，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父亲重操旧业，拿出了当年在南疆部队搞生产建设的本领，又作瓦匠又作木匠，与几位同事一起将那个7字形房子，改造成一个可居住的房屋。

    这个房子过去可能是一个试验室，正门向西，东西走向布局，中间有个过道。屋子原来共有四个房间，但是最东头的那间已经垮塌，只剩下断壁。改造后，这个7字形屋子被隔成东西两段，东段的那间屋子朝北开了一个门，独立进出。西段的屋子弄成三间屋子。这间屋子有里外间，隔墙有1米多厚。房间的地面由高标号水泥做成，锃明发亮，好像可以照出人影。房间的墙面上抹了一层水泥，屋顶是水泥预制板。这些建筑材料，使我感觉很新鲜，但是，它也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搬到这里以后，我有了新天地。我们家门前有个半地下油库，很少见到有人用过它。这个油库露出地面的部分有1米多高，我经常爬上去登高望远。向东北方向看，可以清晰的看到天山深处的博格达峰。向北看有个房子只剩下残垣断壁，但是那些砖头质量都特别好，就像耐火砖一样坚硬。它们成了我们盖一个小房子的好材料，我学会了把这些砖头从坚硬的水泥上完整翘下来的技巧，以及把沾在砖头上的水泥刮干净的诀窍。劳动创造了人，同样，劳动创造了智慧。

    这里还有个水泵房，旁边有个直耸入云的砖结构大水塔。以前只是远远的看见过水塔，现在水塔就在眼前。水泵房的墙外有个水龙头，这就是我们挑水吃的地方。看管水泵房的是张师傅，他生的人高马大，面如重枣。他是个急性子，脾气暴躁，颇有点《红高粱》中那些强梁人物的德行。

    在我们家右侧不远的地方有个废弃的炮楼似的砖房，门窗皆无，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白天吹风的时候，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让人望而生畏。晚上乌鸦时不时地站在楼顶上乱叫，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我白天都不敢独自去那里，晚上更是朝那边看一眼都不寒而栗。

    我们家的周围是一片戈壁滩，满眼望去到处是石头坑，以及沙子和各式各样的石头。其中，大的石头一人抱不过来。向南看下去，远处隐隐约约有连绵起伏青山的身影。

    新家的附近有许多废旧机器部件扔在外边的地上。比起那些戈壁沙滩，以及车间和水塔，我对这些玩意更感兴趣。它们成了我独享的玩具，因为这里离家属院远，那里的孩子不到这里玩。这里离学校也不近，需要步行二十多分钟。搬来以后，我每天独自上学，不再有同伴。回家后，独自作家庭作业。我每天都游玩在那些废弃的机器部件之中，把它们或想象成机枪，或是一辆飞奔的摩托车。或者干脆一个人玩多人游戏，自己扮演各种角色。人与环境是互动的，环境会影响人的成长和性格。慢慢地，我的独立性在潜移默化中孕育，性格上有了些孤僻的倾向，我逐渐适应了独处一个人的世界。

    读书是一个人的世界里最好礼物。自上学以来，我对学习一直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当然这是自发的，还没有达到自觉、入魔的程度，但是至少从不厌学。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完全看教课老师的责任心。我这个时候学的课程就是语文和算术，都由班主任一肩挑。体育课和唱歌课，时有时无。语文课除了识字外，开始教造句了。教学方法就是老师写例句，由我们模仿，但是她不讲语法。我很喜欢学习造句，开始时似懂非懂，慢慢地摸着了门道，句子造的越来越通顺，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

    算数课学完了四则运算，就开始教应用题。作应用题首先得读懂文字描述的问题是什么，然后把问题转化成算数运算式，这就需要学生要有一定的语文词汇量和理解能力。开始学应用题的时，我总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为此我还请教过父亲，但是仍然似懂非懂，收效不大。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开窍，顿悟了解应用题的关键，就是应用题最后的那句问话。例如，某应用题说王麻子有两块钱，然后去商店花了一块钱，那么他现在兜里还剩下几块钱？“他现在兜里还剩下几块钱”就是应用题的关键词。

    冬天的回老家之行带给我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发现了文学可以给你创造一个故事的世界。自回来以后除了看小画书，我开始对字书发生了兴趣。慢慢地对读文学书的喜欢，就替代了找同学们去玩耍的乐趣，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总是不能忘怀舅舅给我秉烛夜读的小说《草原烽火》，决定也要找一本小说读一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一本书，这就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72年再版的中篇小说《海岛女民兵》。

    《海岛女民兵》是黎汝清的成名作，创作于1965年，1966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海岛女民兵》采用第一人称倒叙方式，讲述了主人公海霞和女民兵连的成长过程，表达出广大渔民出于对旧社会的切齿痛恨，用枪杆子保卫新社会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描写了她们克服种种困难组织起来，一边学文化，一边练武，一边参加生产劳动，逐渐成长为生产劳动的能手和保家卫国的栋梁，粉碎了美蒋匪特和渔霸的袭扰。

    小说的文笔优美流畅，场景描写如同散文，文字生动，浅显易懂。而且，人物描写个性鲜明、栩栩如生，故事情节也曲折动人、引人入胜。

    这本书很厚，有十几万字，我一字不拉地读完了它，而且读的津津有味，这是我第一次享受读长篇字书的快乐。这件事情对我而言是划时代的，因为这是我自从听了舅舅秉烛夜读小说《草原烽火》、对文字描述的世界和故事发生了兴趣之后，自己身体力行阅读的第一本小说。阅读这本书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的形象思维能力由此开始萌发。书中的各种描述激发我的想象力，使我的心灵产生共鸣。阅读《海岛女民兵》，还标志着我开始迈进文学的世界，这又激发了我增加词汇量和学习语文的热情。我开始自学如何使用新华字典，我的记忆力开始明显地增强。这本书看完后，对它的主要情节、主要人物，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因此我的口头复述能力也大为提高，我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同学讲述我在这本书中读到的故事。当然，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具备足够的阅历和知识累积，去欣赏小说的写作风格和创作手法，理解这部小说所揭示的社会历史意义和审美情感。但是，读了这本书对我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它播下了我今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种子。

    不过此时，连环画书还是我的主要读物，只是我开始更加细致的阅读画面下的那些说明文字，从而更加深刻理解画面的意义。另外，我喜欢阅读的小画书种类也多了起来，不只是限于儿童题材。有一本描写上海工人们抓革命、促生产内容的小画书，就开始引起我的阅读兴趣。父亲以前也有些藏书，但是转业时大部分送了人，只带了几本小册子。其中就有《司马迁和史记》，《唐朝诗歌选》，《宋朝诗词选》，《汉朝乐府诗选》。以前，我对这些书从未发生兴趣，但是现在我也开始翻弄它们了，虽然很多内容尚搞不清楚。

    有人的地方，就有摩擦。而且争斗的路数，也是五花八门。

    我们这个七字形房屋的西侧住着三家人。与我们家一墙之隔那间房子是个里外间，住着两家军属。里间是母子加小姑三口人，外间是一位女工叫华素英。华素英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面貌端庄，性格泼辣豪爽，有些大大咧咧。她和我母亲在一个车间上班，大家关系不错。我挺喜欢这个人，她也很喜欢我，我们经常在一起打扑克牌玩。华素英屋子的窗户就在我们家碳仓的上面，她弹跳好，她经常从这个窗户进出宿舍。有时候我们家吃饭，她也端着自己的饭过来一起吃，凑个热闹。有一次，我们俩比赛吃拉条子，看谁吃的多。她一连吃了两大碗，我也不示弱，吃了个肚歪。结果我一下子给吃撑着了，晚上肚子疼痛难忍，直到第二天拉出一泡牛粪大的屎才解决问题。据说华素英也撑得不轻。母亲训了我一顿，让我以后不要再犯傻。

    住在华素英那间房子里间的是一对母子加小姑。此人矮小精瘦，面目阴郁，好狠斗勇。她的孩子不大，小姑子个头比较高，长得五大三粗。华素英显然与他们相处不睦，所以她宁可走窗户进出。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突然从华素英的窗户外听见里面人声嘈杂，还伴有抽泣声。我往里面一看，只见她躺在床上掩面大哭，半边脸被打肿了，左眼青紫。原来他们因口角最后发生打斗，那个女人和她的小姑子齐心协力，把华素英打成这样，这个女人果然厉害。

    华素英的丈夫在一个机场工作，他姓钟，个子高大，身材匀称 ，面色黝黑。他头脑灵活，为人热情、真诚。空军那时候穿蓝裤子，他也这身打扮，看着挺精神的。他大概每两、三个星期回来一次。老钟对我们很热情，对父亲也很尊重。他同情父亲的遭遇，视父亲为战友。于是，他设法为我们安排了两次去部队的参访。一次是去他所在的部队。这个部队在乌鲁木齐远郊的天山脚下，看地势是山脉之间的一块干枯河床形成的戈壁沙滩。那边除了机场，还有一些其他设施，如工厂、生活设施等。我们早晨出发，午后才到达。他带我们四处转了转。多么熟悉的环境，看到那些整齐的营房和一排排家属院的平房，我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大院。晚上，老钟安排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兼宿舍的房子里过夜。屋子里干净整洁，在军用床上放着折叠成方块的被子，墙上挂着草绿色的挎包和水壶。在这里，我们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熄灯号。熄灯号吹过之后，万籁俱寂。第二天清晨，嘹亮的起床号角响起，老钟已经不在屋里了。这时，我看到父亲腰板挺直地站立在窗前凝视着窗外，我也走了过去。只见外面有一队队解放军战士，正在列队出早操。“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号子声是那么的熟悉，让我浮想联翩，回到了遥远的南疆。看得出来，父亲脸色凝重，若有所思，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他怎能不怀念。

    过了一段时间，老钟又安排我们去另外一个机场参访了一次。这个机场的周围全是黄土地农田，但是很有特色。据说这个机场在国民党时代就有了，可能是苏联帮助修的。在这个机场，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几架直升飞机。它们停在水泥跑道上，巨大的螺旋桨耷拉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自那次惨痛的斗殴之后，老钟经过运作把华阿姨调回到乌鲁木齐当售货员。这个店制作销售一种黑红色的西式面包，它吃起来松软、香甜、可口，我非常喜欢。我们有一次去乌鲁木齐玩，在这个店里碰到过她，她还说我长大了。我真的很怀念这个老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