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果园
“你那么厉害，怎么可能真被我打伤？我要不装得像一点，做出下死手的样子来，你肯定不会用全力出招，这就不好玩儿了呢。”无心笑得很开心，露出两排大白牙。
他边笑转头看向对面的园寝围墙，问瑾仙：“这里葬的就是当年你在姑苏同我说的送你剑那人吧？是……萧瑟的……小姑奶奶？”
瑾仙点点头：“虽然这么说，她若在世的话，也不过才四十余岁而已。”
“嗯，我晓得，老和尚当年就曾经同我说过，对你有恩的这位长公主，比我爹也没大几岁，小时候还曾经见过。”
瑾仙想起往事：“我还依稀记得，公主听说叶羽将军的幼子叶风下落不明时，反倒觉得欣慰。还说希望他生生世世都不要回来，再别跟萧家扯上关系，谁料想——”
“谁料想这姓叶的儿子不仅跑了回来，还要跟姓萧的儿子抢老婆；这姓叶的孙子又跑了回来，居然妄想和姓萧的孙子交朋友！”无心讪笑着接过话来。“不过听萧瑟说，你那剑，是真的埋啦？”
“是啊，埋了，就在这院里。”瑾仙伸手指向公主园寝的后院宝顶处。“埋的时候还在想，公主生前最恨自家父子兄弟骨肉相残，要是知道我最后用这剑逼死了同门师弟， 会不会骂我。”
两人说着一起往园寝门内走去，无心又问道：“那你也不再使别的剑了？以后打算以树枝枯草御敌？嗯，别说倒是也挺有派头的。”
瑾仙白他一眼：“我在这好好守陵，又哪来的什么敌可御，也就是你……唉只要日后你别再出现一遭吓我一遭，就算怜老惜贫了。”
无心反而拉下了脸：“当年也不知是哪个人，答应带我去看这里那里的风景，什么三生石四季花的。如今却躲进山里天天对着公主娘娘掉眼泪，我自然要找上门。”
瑾仙愣了愣：“你长大了，已经自己想去哪就能去哪了，用不上我了。”
无心没理瑾仙，继续说着：“你倒是怪恋旧的，‘南园遗爱、故剑情深’——倒是用在你身上挺合适的。”
“哈哈，小和尚露怯了吧，别读个典故就胡乱给人安排，那是说汉宣帝与结发之妻情深意重、生死不改。用在这儿倒是对公主的大不敬了——这边倒还真是叫个南果园，可惜季节不对，不然还有樱桃。”
“是是，我小和尚一个，哪有大监您学问好？儒剑仙也比不上您！”无心夹枪带棒。
“此言差矣，我决计不敢与谢先生相提并论，但是……”瑾仙窃笑：“你这是……已经见到了自己少年时‘相思成疾、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江南才女谢飞宣了？”
不听这句还好，瑾仙话音刚落，无心脸上竟浮现出万千的悲愤：“啊啊啊！你你你你为什么要提！你要不提我都已经快忘了！这……这也太没天理了！沈静舟你评评理，儒剑仙凭什么会是谢飞宣？！他为什么会是谢飞宣？！我的心啊…好凉啊…”
无心还在为了自己那碎得连渣也不剩的少年春梦哭天抢地，瑾仙却愣了神。
看瑾仙不出声，无心反问：“怎么？我说得哪儿不对？原本就是谢先生辜负了我们这些将《晚来雪》奉为圭臬的读者么。”
“嗯？哦……不是，我只是在想，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听你喊我沈静舟了。”
平常的人只会叫自己“瑾仙”或“大监”，即使是挚友故交也最多称呼“静舟”“小沈”，最没大没小的姬雪丫头也不过叫一声“老沈”，连名带姓如此不恭敬地直呼“沈静舟”的，只有小无心，从他六岁时起。
但从于阗大梵音寺重逢后的这几年，这小邪僧不是阴阳怪气地叫“掌香大监”，便是公事公办地尊称“瑾仙公公”，无心变得恭敬起来，瑾仙却不习惯了。
“好像是呢，不过想了想，还是沈静舟这名字好听些。”无心又笑出了两排大白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的宝顶前方，无心指着左侧一处宝顶前放着的、似乎不太合情景的供品问瑾仙：“这……是八宝糖？”
“这里葬的是万岁同母的长姐，他听旁人说，姐姐生前最爱这个，于是便嘱我带来，也是万岁的一片手足情谊吧。”瑾仙说。
几位早夭小公主中，瑾仙唯一算得上认识的，便是萧若瑾的长女萧阑，她与瑾仙同岁，瑾仙刚进宫时还经常遇到她被母亲秦氏牵着去羊氏宫里请安，可惜没多久便因痘症夭折了，走时才不过七龄。
“哦，那便也应该是萧瑟的姐姐了。但她既是同萧崇一母所生，又怎么是‘听说’？”无心并没有一点对当今万岁使用尊称的打算。
瑾仙叹道：“这位公主本是先帝第一个孩子，自幼时深得宠爱，先帝因她的故去大病一场。做娘的更是去了半条命，又过了好几年后才生下当今万岁，偏这好容易得的、唯一的儿子又中毒失明，娘娘也是受不了这再三的打击，才心症发作而去。万岁吩咐我祭奠未曾谋面的长姐，想是也有怀念生母的意思在。”
离了陵门后，无心轻声对瑾仙说：“沈静舟你跟我出去走走吧，怪闷得慌。”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南果园的方向走去，路上一句话都没说。瑾仙很少见无心如此索然和肃穆的样子，知他是有心事，便也没出言打扰。
天启城西北的山中，天气颇为凉寒，南果园的樱桃树上连个新芽也无。无心愣愣地盯着光杆树枝出了半天神，才开口说道：“萧瑟的这个二哥，倒是还算对亲人有几分真心，虽当年也曾经和萧瑟针锋相对，两人至今也说不上心无芥蒂，但彼此也都是顾念了骨肉亲情的。怎么别人总能摊上个好哥哥兄弟的，就我偏遇着一个阴毒狠辣的亲哥？给爹娘下蛊、用兄弟炼药……说起来人家还有个心疼儿子心疼到死的亲娘，我也不配……”
瑾仙一直知道无心对母亲易文君抛下两岁自己离去一事颇为介怀，虽然心里头明白她是被奸人蒙骗，但十数年感情上的空洞失落，并不是明白了就能弥补的。但他从没想过原来无心也曾认真将同母异父的哥哥萧羽当成亲人看待过，更没想过他会介意这位兄长的加害。
“但至少，你娘还在，你还能见到她，已经够了。”
无心点头：“是啊，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