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安门
三天后,皇后和三位监国的皇子,在太安门召见在京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议事,商讨如何应对土浑的最后通牒。
此前,北离派出使节到土浑大营回复,别的条件都可再议,但梁国长公主尚幼,还不到议婚的年纪,且在深宫娇生惯养,恐怕将来难以担当土浑一国之母的重责。
使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乌纥打断了。他自打那日在西苑被萧末一顿抢白,居然从此惦记上了这个骄傲的小公主,早就想据为己有。乌纥说别的条件都可再议,唯独这条不行。若是不依,就也没什么好谈的,过几日来替你们皇帝陛下收尸就行了。
太安门前,不出意外地,满朝文武争论地比三位皇子更激烈。
有人说不管怎样万岁的性命最要紧,土浑无论提了多么过分的条件,也只好都全盘接受;有人说国体为大割地赔款对不起列祖列宗;也有主张放弃天启,退守望黄河天险,以图日后再战;但一些有骨气的文臣说,宁愿一死谢君恩,也不可向土浑这等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狄夷小国自称下邦……
羊氏坐在太安门内,看着下面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小臣工,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在这一场战乱里失去了同僚好友,故交门生;她更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恐惧,包括她自己。
国破家亡,城破身死,固然可怕。但他们这些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一念之间,决定的便是万千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不得不慎重。
千百年后的史册之上,又将如何记录今时今日发生的一切呢??
羊氏闭上眼睛,已经不敢再想。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从景运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请皇后与三位殿下早日回复土浑大汗,萧末愿意嫁与世子为妃,只求两国休兵罢战,万岁早日归朝。”
竟是萧末,她带着几名随从,来到了原本她不应当出现的群臣议事之所。
瑾仙跟在最后,看着这群争论不休的、陌生的大人们,有些茫然无措。
萧末很平静地接受了和亲的事。她对瑾仙说:“自打懂事起,我就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为婚姻做主。萧家的女儿,又有哪个不是当个物件换出去的呢?我们跟那互市上换来换去的粮食布匹,瓷器茶叶,猪狗牛羊,……也没什么不一样。”
“可……那世子他……”瑾仙想说公主你不是说他是蠢猪吗?却又哽咽着说不下去。
“小舟儿不是前几天才同我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不再哭鼻子么?”萧末替他擦了把眼泪,面露无奈:“别说他只是其蠢若猪,就真是头死猪,父兄要我嫁,也没法儿不嫁。”
“公主就不能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吗?”瑾仙眼泪汪汪地问。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人”,但他知道,那个世子是公主很不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没有,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了。不过也……幸好没有。记得那位易姑姑么?她原本有个自幼两情相悦的师兄。但兄长为了他家的什么影宗什么的势力,明知道妹子有心上人,却非要把她许给汝国公作妾。”
萧末走到窗边,看着角落里那棵缠绕着藤枝的柏树:“那位国公爷我没见过,听说倒不是蠢猪,但偏偏是个短命鬼,成亲没两年便殁了。其实他好也罢坏也罢,生也罢死也罢,易姑姑从没在意过。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师兄雪幽泉,愁出了病,年纪轻轻就走了,可惜了她一身的学问和武艺。你说,这喜欢的人,是不是还不如没有?”
瑾仙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觉得公主说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连她一个江湖儿女,都只能为了一家的荣辱委屈一生。我身为天朝大国的长公主,靠着天下百姓的供养才锦衣玉食地长了这十几岁,又怎么不顾一国的安危?我能为北离做的,也许只有这点了。”萧末故意说得很轻松。
太安门前,原本正在争执不休的诸位人瞬间静了下来。他们看看萧末,看看彼此,看看羊氏,都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才合适。
萧若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说断没有让小姑姑一个弱质女流,承担原本应由这满朝堂的男子们,应该承担的重责。身为北离男儿,简直是奇耻大辱。
萧末笑了:“若风啊,三个月前,你在德胜门送走的几十万大军,那些在关外血染黄沙死不瞑目的,哪个又不是我北离的好男儿呢?已经有那么多的好男儿,让姓萧的害死了,难道你还能再看着这满天启的人,也给我们害死吗?你——”
萧末又转身向萧燮和萧若瑾看去:“还有你们,三位皇子殿下,如果说哪一位能救北离和天启于水火,便是立刻坐了这龙位也无妨,你们,能有什么好主意吗?”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至极,没有一个人敢作声,萧燮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萧末又看向台阶下的文武百官:“如果我今日说不想嫁,各位大人又有什么办法,能护我和这天下周全么?”
百官无言以对,有几位大人竟然已经开始低声抽泣。
萧末走到羊氏跟前,低头跪拜:“萧末自幼失恃失怙,幸得皇后娘娘照拂,才安然长到这般年纪。您固然是怕我受委屈,可……今日还请您原谅我的任性,成全我为君父、为国民的一片心意。”
羊氏无言,三位皇子无言,百官亦无言,偌大的太安门前,一片死寂。
东筒子巷里,萧末缓缓地往乾东五所走着。她对紧跟在自己身后,已经泪眼婆娑的瑾仙说道:“日后北离的史书,没准会说我是个孝感天地,为救皇兄舍身伺虎的好妹妹呢!”
“太安帝陛下固然是我哥哥,可那让他发配长白山一家老小囚禁到死的,也是我哥哥;被吓得装疯卖傻,最后真的疯死了的,也是我哥哥;那叫他亲手钉死在城墙上的废太子,还是我的哥哥!”
萧末的声音冷若冰霜,瑾仙有些害怕。她继续说着:“他萧重景的命,又算个屁!值得我去救?但……他毕竟坐在那个位子上,若不去救他,生出更多的是非和战火,这世上便会又多了许多像你和瑾玉瑾威他们那样的孩子,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们几个能有条命在,都已经是好的了……我想要救的,是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