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夹道

    风雪剑，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神兵利刃，都不必提什么剑心冢评定的天下名剑谱，就连冢内剑阁的三百柄收藏怕也列不进去，到了名动天下的第一铸剑师李素王老爷子手里，估计也只有被折的份儿。进了名剑山庄，怕也混不到什么云天、仙宫的品级。

    说起来，这剑甚至原本连个名字也没有，赠剑给瑾仙的那人曾经对他说：“礼器也罢，神器也好，再叫个君子圣品的，也终究是杀戮的凶物，没什么不同，管住驭剑的心，远远重过驯化用剑的手。剑便是剑，要什么名字。等以后若用这兵刃闯出名堂，自然会有人替你吹上一吹，起个响亮的名号出来。”

    名剑之所以为名剑，有时只是因为用剑的那个人罢了，譬如卿相公子谢宣那柄路边铁匠铺顺手买的凡铁剑，如果换个说法：儒剑仙配剑“万卷书”，那便上得了百晓堂神兵谱。这样说来，自己这柄原是贡品的寻常剑，总还比凡铁要略胜一筹的。

    瑾仙倒也并不真在意这些，毕竟他所用内功心法并不似裂国剑法，刚猛强烈到必须依仗剑本身的强韧。先帝倒也曾令他去宫内天剑阁另选一柄更趁手的宝兵刃，被他婉拒，而知道这柄剑来历的萧若瑾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些，瑾仙忽然有些怀念那柄陪伴了自己三十年的剑，还有赠剑的那个人，居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吗？那时她也是个如面前的少女般聪慧明媚的小公主呢……

    萧卿听说风雪剑断了一脸惋惜，但眼珠一转又想起了什么：“对啊，您怎么不去找雷兄的外公剑心冢主帮忙？他说心剑之前在海外岛上伤了刃，但是外公又给修好了，您的剑估计也还有救。”

    瑾仙从追忆里回过神来：“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寿数，心剑尚且有使命未了，而瑾仙的剑，已经尽了来这世上走一遭的缘法，早到了该去的地方。已逝之剑，神如李冢主，找得回形，怕也救不了魂。再说，身在皇陵，以后怕也用不着剑了吧……啊是了，公主若想赏名剑谱上的珍品，凌尘王爷的昊阙原在天剑阁想必您见过，除了雷公子的心剑，还有沐公子的动千山，您倒是可以哪天出宫去瞧瞧。”

    “这些名剑我都已经拜见过了，雷兄还答应有机会带我去访剑心冢和雪月剑仙姐姐。只是……瑾仙公公您真的……不再用剑了吗？六哥还说总有一天是要让二哥准了您脱籍辞官离开天启呢，我还跟灵均说等你师父哪天重出江湖咱俩也跟去凑凑热闹涨涨见识——这江湖，您已经不想回去了吗？”

    “永安王一诺千金，瑾仙不胜感激，一切随缘，不必强求。至于这江湖，总归是应当你们少年人的江湖，已经没有瑾仙的归处了。”

    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从瑾玉瑾威相继离开之后吧，那个当年他几乎违背主命、忤逆业师也想拼命留下的江湖，似乎已经不那么再令他心心念念。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真的老了，已经再也唤不起策马天下的热血，还是因为自己悟了，明白了江湖的美好只不过是源自“不可得”，源自那份曾经肆意的自由，在二十年朝臣待漏五更寒的忙碌琐碎里，发酵得愈发醇美……看透了，也不过如是。

    那些他曾经想拥有的，想守护的，想改变的，想忘却的……已经既不在庙堂之高，也不在江湖之远。而如今的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别过萧卿，瑾仙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出慈宁门。通向西北宏清殿的西筒子夹道上，此刻只有他一人。他抬头望天，叹了口气，都过了三十年，果然他还是很讨厌这被高高的红墙黄瓦围绕的漫长甬道。高得不见天日，长得没有尽头，红得窒息压抑。

    他幼年时听年长的宫女太监们说这宫城之内无数散不去的冤魂都会凭依在那红墙之中永世不得超生，还有人在阴天下雨打雷时曾见过有前朝小宫女的影子浮现于墙上，说得有鼻子有眼。

    但对于曾在真实的血腥战场上目睹了人间地狱、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小瑾仙来说，那根本也不算什么，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他还挺希望人死后能真的变成鬼神在人世间游荡，那样没准他还有机会再见一眼死去的爹娘。而且他相信如果爹娘的魂魄尚在，无论如何都是会找得到自己的。可是过去了好几年，他什么也没见到，果然还是萧末说得对，这世上是没有鬼神的，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什么也留不下。

    瑾仙讨厌宫墙，只不过因为里面圈住了太多活着的人，甚至有一些，被生生圈成了活死人。这难道不比什么冤魂要可怕吗？

    哦，或许还跟七岁时的那件事，有点关系吧？

    那一天，他也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西夹道上，手里还抱着萧末的罩衣，打算送到羊氏皇后居住的隆禧馆，今日太安帝萧重景在西苑宴请前来进贡的土浑世子，因他是携带着一家女眷前来天启，故而皇后公主们也都一并参加了宴会。回宫后萧末直接同皇后回了隆禧馆，直到日头西沉还没回去。晚来天凉，这才派瑾仙取来了御寒衣物。

    猛然间，从黑影里闪出了一个酒气熏天的高大的男子，这人一把拉住了瑾仙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拽，嘴里还念叨着：“哈哈居然是你这小美人儿，合该你我二人有缘。”这人长得勉强还可算得眉目清秀，只可惜好好一双瑞凤眼却是既遮瞳又下三白，没由来地让人觉得阴鸷可厌。竟是萧重景的四皇子萧燮。

    萧燮是萧重景成年的皇子中生母身份最为尊贵者，母亲贵妃胡氏乃开国功臣颍国公之后，且因生得娇媚又性情开朗，从嫁入宫为皇子侧妃时便极得萧重景宠爱，连她因恃宠而骄、欺负皇后羊氏年轻，明里暗里到处压皇后一头，萧重景都视而不见。

    原本北离为防外戚势大，皇子皇孙的正妻，都是出身不太高的小官吏之女，反而世代武勋的王公贵女只能被选作侧室。但贵妃的侄女胡错杨，却被许给了皇三子萧若瑾为正妻——因为胡氏，帝王对萧燮和胡氏家族的厚待，明眼人都看得见。宫内外都在传，那天子遗诏的龙封卷轴上，八成就是这位四皇子的名字了。

    可偏偏这位四皇子，却一直在打着瑾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