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不是逃兵
辽东郡的酒楼平日来人不多,一方面是因为边关酒肉贵,这里的将士穷;另一方面是自曹木叛乱起,来北方的商人少了许多,间接影响了酒楼的生意。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酒楼内高朋满座,尤其是辽东军官将这里挤满了。
自从辽东军被撤回来后,整个军营内气氛微妙,他们流血流汗还要交粮交物资,攻打幽州城也不是没有损失,结果军功奖赏都要拱手让给拓跋士兵,士兵们怎能甘心?
而且这么多天过去了,拓跋士兵还没有攻下幽州城,使得鲜卑士兵被看轻了许多。不少辽东士兵私下讨论:
“若是我们上,早就攻下来了。”
最近几天,辽东军与鲜卑士兵摩擦不断,虽然鲜卑军大多数都被派了出去,但还有不少留守在此地,唯慕容娟马首是瞻。
慕容娟识大体,毕竟身在异乡,处处忍让,但仍然避免不了一些小规模的冲突。于是,她与乌桓筹划了几天,终于把小乔搬了出来,为将士们献上一场歌舞表演。
今日酒楼之所以人这么多,就是因为名满天下的小乔被请来演出。辽东郡守军几十年都隶属魏国,小乔的大名自然听过。鲜卑士兵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对京城名妓更是新奇。
魏国绝色有四,权贵之中的郭露露和曹缨,勾栏之中的大小乔。大乔如今将要成为他们王妃,自然不能觊觎,但小乔名花无主,众人看一下总没问题吧?
乌桓和乌人杰也来了,兄弟两个久在北疆,对这种京城名角也听说已久,自然也想凑这个热闹。
只听见一声奏乐,小乔身穿华丽的戏装从幕后登场。底下将士纷纷叫好,掌声雷动。
小乔今日穿了一身花衣,她本就年轻,不用刻意打扮,所以只化了淡淡的妆,但这样就足够让在场的男人疯狂。
小乔先行了一礼,白皙的双手卷起兰花指,红唇轻启,开口唱了中原最出名的《广陵》。
一时间,酒楼内叫好声不绝于耳。
北方民族民风彪悍,像小乔这样柔弱的中原女子,很能激起那些粗鲁汉子的保护欲望,他们恨不得把眼睛掏出来扔给小乔。
乌桓坐在酒楼最好的位置上,曹木杨彦祖不在,他便是霸王,没人会质疑乌桓的地位。即便是他,也将小乔惊为天人,忍不住鼓掌。
乌人杰已经兴奋地面红耳赤,乌桓笑着问:“人杰,你也曾去过中原,什么样女子没见过,今天怎么如此失态?”
乌人杰嘴上说话,眼睛却一刻也不敢眨:“大哥,上次去中原都是多少年的事情了?而且小乔这样的绝色,就算在魏国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我怎么可能见过。”
乌桓摇摇头,自己这个弟弟,鲁莽有余,谨慎不足,这几日与鲜卑军的冲突,有好几次还是他挑起的,实在不像一军之副将。
看乌人杰一双眼睛不愿意离开小乔婀娜的身段,乌桓不再理会这个弟弟,而是开始巡视酒楼的情况。
乌桓有很强的安全意识,既然看完了新鲜,接下来就该考虑酒楼的安全问题,毕竟整个辽东郡的军官都在此处。
乌桓首先看向郑玉安,杨彦祖曾叮嘱这是很危险的人物,需要重点盯梢。乌桓不敢大意,把许多军中高手安排在了郑玉安的周围,即便小乔的表演也没让他们放松警惕。
幸好此人不是什么武功高手,以防万一,乌桓把陈七、杨福、夏侯薇这些武人都分别看管起来,没有让他们参加这场盛会。
反正这些中原贵人,肯定看过小乔的表演,也不差这一场。
乌桓又看向另一个需要注意的人,那是上官宴,虽然此人是平原侯招揽来的商贾,但乌桓对他从未信任过,主要是因为他身边的那个护卫,太过危险。
乌桓没有发现天山张真人的身影,那等修为的神仙,也许不屑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同流合污,可以理解。
最后要格外注意的,就是眼下辽东郡里鲜卑士兵的领袖,慕容娟。此女子深明大义,倒是不用担心她胡闹,若是将来弟弟与她能联姻,兴许能缓和军中的矛盾。
乌桓也觉得自己想远了,他扫视一圈,却没有发现慕容娟的身影。
此时,小乔的歌舞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慕容娟不可能不来。一来,这场表演本就是为了她还郑玉安的救命之恩;二来,慕容义再三叮嘱,要慕容娟亲自接送小乔。
慕容娟怎么可能没来呢?
乌桓突然站起来,他觉得不对。仔细想想,小乔好像也不是慕容娟送来的。只记得一个鲜卑士兵送小乔前来酒楼,酒楼里的男人们就沸腾了,根本没人在意是谁送的。
这么重要的事,慕容娟怎么可能不亲自来呢?
乌桓还没来得及细想,酒楼中的气氛便已经开始不对了。原来,小乔刚表演完,一名鲜卑士兵就上前粗鲁地拉起小乔,要把小乔送回慕容家驻地。
小乔出人意料地开始挣扎,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在慕容家受了天大地委屈,直喊救命。而那名鲜卑士兵连拖带拽,表现得十分粗鲁。
上官宴第一个跳出来,怒道:“你敢!”
不止上官宴,所有没有听完曲子的辽东将士也站了起来,对鲜卑士兵怒目而视。他们早就对这些蛮人不满了。
而鲜卑士兵,尤其是慕容家的士兵,早就知道自家主人慕容义对小乔的情义,也接到命令要保护小乔回去,便纷纷站起来与辽东将士对峙。
私斗,似乎一触即发。
辽东郡虽然是东北要镇,但比不了大城市,街道不过几横几纵,互通的巷子也很窄。慕容娟的院落四四方方,小的可怜,以至于亲兵也住不下几个。
而慕容娟此时,就被困在了这个只有四面墙的方盒子之中。
今日一早,慕容娟正想领亲兵接小乔去酒楼,突然有客来访,这个客人极为特殊,不走门,翻墙入院。
客人是个老头儿,抱着剑拦在门前,眼里有一种我无敌你们随意的气势。慕容娟认识这个老头儿,这是天山真人张淳风,武艺高强,很符合慕容娟对中原武林仙风道骨的幻想。
所以慕容娟先是行礼,然后用不流利地中原话喊道:“张真人这是何意?”
天山掌门张淳风面色沉稳,大概打量了一下人数,说道:“乌桓将军要诸位留在原地待命,我负责来传个话。”
慕容娟眉头紧皱:“令牌何在?乌桓将军有何事?为何不亲自来?”
慕容娟的怀疑不无道理,首先,张淳风虽然与他们属于结盟,但只听命于上官宴,与乌桓并没有太多交情;其次,如今在辽东郡内,她好歹也是鲜卑之首,乌桓有事怎会不亲自来?
就算不亲自来,也不会找张淳风来传话。
想着就往前挪了一步,她心思单纯,以为有什么误会。结果身边的亲兵立刻挡在自己面前,一脸紧张地说:“小姐,不要动。”
慕容娟还没回话,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被截掉了一缕,悠悠地飘在空中。
而张淳风,还在原地,缓缓地收剑,依然是我无敌,你们随意。
平原侯曹木与鲜卑族慕容家长慕容义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前脚刚走几天,辽东就开始乱了。
在前往并州城的路上,鲜卑大军经过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郡县,大多十室九空,打听了之后才知道,不少村庄连人带粮食都搬去了并州城里。
万户侯曹须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在立场不坚定之前,他先做的是坚壁清野,把并州城周围的军需资源全都搬空。
等大军到了城下,曹木也发现了,并州城比幽州城更加固若金汤,这也是他不想攻打此城的原因。曹须,未必就比管令达好对付,能不打就不打。
为了守约,鲜卑族大军真的做到了五日内天行军至并州城下,大军没来得及休息,便呈一字列阵将并州城正北包围。
曹木的脸上尽是疲惫之色,但他强打精神,摇摇晃晃地走到阵前喊话:“曹须哥哥,可在城上?”
“我在!”
早在鲜卑族军队离并州城一百里时,探子就已经摸清了军队的脚程。曹须率领大军严阵以待,他的身边带着钟温婉,似乎已经将其当成亲信。可惜,鲜卑族大军中无一人认得此女子。
曹须的声音中气十足,再加上他居高临下,气势压过曹木何止一头:“平原侯,我要你带的东西,可曾送来?”
曹木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心中不悦,但还是说道:“曹须哥哥,我知你心结,可否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城去谈?”
曹须冷笑道:“我打开城门,你敢一人进来吗?”
曹木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兄长,我们一路劳顿,让大军在城外扎营未免太无情了吧?”
曹须没有说话,做了个手势,并州北面城墙上的士兵整齐划一的拉弓搭箭,这样的军队面貌不仅让吓到了曹木,就连慕容义心中也开始打鼓:“倘若谈不拢,我们几日才能攻下此城?”
曹木面色难堪,也打了个手势,有士兵驾驶马车缓缓来到城下,从车里扶下一个手持拐杖的老人。
曹须的手微微颤抖,看起来似乎有些激动。夏侯元吉抬头望了一眼曹须,冷哼一声,却没有说话。
曹须高声喊:“下面的,可是夏侯将军?”
“是与不是,自己不会看?”夏侯元吉虽然老了,但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仍然是沙场上喊打喊杀的将军:“曹须,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昔日情景涌上曹须的心头。那年,魏国伐蜀,夏侯元吉为大将军大司马,总领魏国军队直扑蜀国腹地,蜀国紧急调拨只有两万军队仓促应对,资源粮草皆不足,岌岌可危。
据后世推演,那是魏国距离一统天下最近的一次。
彼时魏国的君臣都在当打之年,曹须尚年轻,作为先锋军统领率五万大军开路。夏侯元吉多次叮嘱诸葛日月诡计多端,曹须应谨慎行事。
然而曹须年少登高位,哪里听得进去建议,只认为大军在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算诸葛日月有天人之智,两万军队能做得了什么?自己的兵两倍于他们,实在没有输的道理。
曹须发现敌军后,立功心切,领着先锋军就直冲阵地。蜀军且战且走,逐渐把曹须引入了包围圈。
待曹须反应过来后,漫天的箭羽、火球、滚石接踵而来,五万先锋军几乎全军覆没,曹须被身边的亲信冒死带回,贴身侍卫也十不存一。
所谓上兵伐谋,行军打仗不止要拼国力、人数和阵列,还要拼的是气势。大魏五万先锋军被两万蜀军全歼,魏军虽然还有余力,但气势大伤。
夏侯元吉作为总领全军的将军,知道此事后大动肝火,当场就要军法处置了曹须。然而曹须乃是天子血脉,不可轻斩,在其他人的劝解下,由斩立决改上刑。
因为曹须的身份,魏国军中上下无一人敢对他用刑,即便是打,也是草草敷衍了事。夏侯元吉知道后,亲自执杖,把曹须打得皮开肉绽,只剩下半条命方肯罢休。
时至今日,曹须的背后仿佛仍然能感觉到疼痛,他只因为败过那一次,此生再也没有去过南方战线,也再没有过立功赎罪的机会。
曹须咬牙切齿,却说道:“老东西,当年若不是你,我早就屡立奇功,肯定不输于曹缨那个娘们!”
夏侯元吉说:“你辜负大魏,辜负先皇,辜负你的姓氏,你还想和曹缨比?笑话!”
曹须立刻反驳:“我曹须从未辜负国家,老东西,你不要血口喷人!”
夏侯元吉说到兴起,举起拐棍指向城头上的曹须:“当年老夫打你,就是因为你临阵脱逃。如今叛军就在眼前,你不思量为国平叛,却还想着投降。”
夏侯元吉似乎耗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曹须,你这辈子就是个逃兵!”
往事历历在目,曹须的眼泪喷涌而出,为将者,为人臣者,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
曹须拔出了刀,他没有再面对夏侯元吉,而是遥遥指向一字排开的鲜卑军队,喊道:“放箭!”
他的确想杀了夏侯元吉。
但在夏侯元吉死前,他要让夏侯将军亲眼看看,自己,不是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