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赌徒
郑玉安没有直接去牢房探视,而是先带着银弓前往太守府,等待叶绿城出面详谈。
在此之前,郑玉安在邺城城门处招摇过市,与几乎所有的熟人都打了招呼,杨福宣传做得很好,飞将军之名十分有用,让不少百姓趋之若鹜。
叶青铭推说父亲有事,想把郑玉安先稳住。然而郑玉安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微笑着说那就站着等,双腿如生根般扎在地上。
郑玉安站着等,叶青铭也不敢坐着,双方现在的身份差了许多。叶青铭一介书生,怎么能和郑玉安这种在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行伍中人相比?没一会儿叶青铭就两腿发抖,汗水直流,叫苦不迭。
反观郑玉安,不动如松,神态自若。叶绿城远远看见,又叹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叶青铭与郑玉安相差不了几岁,郑家老二却比自己的独生子强出许多,而在前几年,郑玉安还是郑府最不争气的一个,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但如今,管你是龙是虎,在邺城都得老老实实听他叶绿城的。
调整好情绪,叶绿城从门外进入,佯装笑面:“贤侄久等了,最近实在是公务繁忙。”
郑玉安也微笑应对,从容行礼,丝毫没有摆出飞将军的架子:“叶大人哪里的话,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我自然知道公大于私的道理,以后还要请叔叔多加照料。”
叶绿城是个老狐狸,他听出郑玉安一句话把他们摆在了同等的位置上,便不动声色的让叶青铭退下,与郑玉安相继落座,说道:“这么说来,贤侄此次前来,是为了私事喽?”
郑玉安嗯了一声,直言不讳:“叔叔既然如此说,我便也不兜圈子了,此次是为了家父和家兄前来,还请叔叔高抬贵手。”
叶绿城长叹一声,端起茶杯严肃说道:“国法无情,贤侄啊,就算我有心帮你,也不能视国法而不顾。”
“所以我今日前来,只谈私事,不谈公事”郑玉安说道:“太子即将登基,新朝会对刚刚结束的战争论功行赏,然后大赦天下,叔叔放家父家兄一马合理合法,只是想请您做个顺水人情。”
大赦天下并非是要赦免所有的罪犯,每一个辖区都会有相应的名额,邺城是大城市,名额不少,但都在太守大人一念之间。
大赦天下有许多不赦之罪,如杀人者不赦,叛国者不赦,等等等等。郑恩郑玉祥的罪名可大可小,郑玉安今日就是为了赦免名额而来。
郑家与叶家在邺城相争多年,叶绿城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贤侄啊,大赦天下也不一定能赦免你的父兄,具体还要看上面的政策”
郑玉安不想多说废话,而是直接拿出了诚意:“叶叔叔言重,我父兄所犯并非不赦之罪,若您肯帮忙,我愿意拿出郑氏布行所有产业献给叔叔。”
叶绿城一惊,那可是上千万两银子的产业,他不信说:“你做得了主?再说,你全都拿出来,郑家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郑玉安说道:“我会说服父兄同意。等他们出狱后,郑家会举家搬迁洛阳,我与老三在京城都有官职,俸禄不多,但也可苟活。今日叔叔答应我,我郑家就会欠叶家一个大人情,以后青铭兄弟来京城做官,也可互相帮衬。”
叶绿城需要考虑,郑家千万产业,太过诱人。而且只要郑玉安不到,在太子登基后得到封赏,他也不可能将郑家逼死。关键是,如果他现在不接下,那么闹到最后,很可能便宜了京城司马家。
叶绿城见钱眼开,他当然有私心,郑家上千万的产业,也足够他们叶家去扶一条龙了。
郑玉安给叶绿城考虑的时间,他以说服父兄为由,进邺城大牢里探望郑恩郑玉祥,叶绿城没有阻拦。
郑玉安带了些酒肉与碎银子,一路上打点狱卒,求他们多多照顾父兄,终于见到了阔别多日的亲人,一时竟无语凝噎。
父亲与大哥都瘦了,虽然无人会欺辱他们,但被囚禁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大哥郑玉祥,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郑家长子,哪里吃过这个苦。
兄弟二人虽然平日勾心斗角心有芥蒂,但此情此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之前的过节。郑玉安拿出酒肉,强装镇定地说:“父亲,大哥,牢饭不好吃吧?快先打打牙祭,过几天出去再为你们接风吃大餐。”
酒肉虽然香,但吃在嘴里味同嚼蜡,郑玉祥的心思压根不在酒肉上面,他问道:“情况怎么样,叶绿城同意放人了吗?”
“新帝即将大赦天下,他不放也得放”郑玉安说得十分轻松:“我和他说好了,你们出狱后,咱们就去洛阳落脚,我和老三的俸禄够养咱们一大家子的了,大哥可以重新开一家店”
“等等等等,”郑玉祥听得迷糊:“去洛阳,那邺城的生意怎么办?十几家店铺,谁来管理?”
郑玉安迟疑了一下,说:“大哥,破财免灾,我知道你放不下”
“我当然放不下!”郑玉祥气得站了起来:“郑家现在一半的产业,是我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郑玉安见状,也有些恼怒:“洛阳几百万的生意,我也献给曹昭了,现在他们是要我们家的命,你说怎么办?我们全死了,那些生意还能带到阴曹地府不成,还不全被他们瓜分掉!与其这样,不如献出去利落!”
郑玉祥仿佛才认清了现状,呆呆地坐在地上,他不是不懂事,只是暂时无法接受。怎么一夜之间,从邺城一哥,变成穷光蛋了?
没了钱,小妾会丢下依靠他人,青楼里连伙计都不会给好脸色,昔日那些狐朋狗友,一个都不会用正眼看他
郑恩倒是十分淡定,他招呼郑玉安不要去管呆住了的老大,而是想听听这几天外面的风起云涌。郑玉安从他参与陇上军开始,一五一十将退蜀军,败鲜卑的事情都说了,说得郑恩连连叫好。
郑玉安一时忘了,郑恩是跟随魏武帝行伍出身的老兵,最爱这些战争故事。等郑玉安说完,郑恩才总结了一句:“以后不要什么事情都往上冲,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就会没命。偌大的郑家,都指着你呢。”
郑玉安答应了一声,眼眶又红了,他已经好久没听见父亲的夸奖和嘱咐了。
郑玉祥此时也接受了现实,苦笑一声:“外面的事情,老二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郑玉安还未答话,郑恩又说道:“老二,你还记得家规里有一条,不许家族子弟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吗?”
郑玉安郑重起来,说道:“玉安记得,谨遵教诲。”
“不用这么严肃,”郑恩笑道:“赌博是商人的天性,每一个生意,每一个市场,都是大大小小的赌博。这条家规是我定下的,是因为我知道赌博害人,希望子孙后代行事谨慎,万事考虑周全。”
“我却没管住自己的手,让你去京城掺和郭家与曹家之争,就是一场豪赌,赌输了,这个下场是应得的。老大,你辛苦维护的家底,是我赌出去的,你应该怪我。”
郑玉祥泣不成声,嘴中却还说不敢。
郑恩接着说:“但我说了,赌博是商人的天性,商人最重要的,也是眼光。死到临头,我却还想赌一把。”
郑玉安急忙制止父亲,希望父亲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郑恩却摆摆手:“最后一把,我赌你活着,能保住郑家血脉。”
郑玉祥与郑玉安都是一惊,父亲这话说得,像交代身后事。
郑恩开始指挥郑玉安做事:“你立刻回京。我与你大哥的事情,根结在洛阳,你留在邺城无用。新帝若是真的论功欣赏,我和老大就死不了。”
“新帝若是藏有私心,你不要犹豫,带着老三立刻跑,跑得越远越好,就算跑到蜀国,也不要回来。”
郑玉安有些颤抖。郑恩是个老江湖了,自己刚刚与他说了外界的事情,恐怕被郑恩从消息中听出了什么,所以才如此安排。
他问:“那你与大哥?”
“能否活下来,都是命,”郑恩说道:“老二,你得先顾活人,明白吗?”
郑玉祥被父亲的话吓到了,久久无言。郑玉安咬牙切齿,终究是没敢答应,毕竟总要抱有一丝希望:“我现在就回洛阳,拿出所有家财上下打点,哪怕捞得到一个小功劳,我也认了。你们等我好消息。”
郑恩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临别前,郑玉安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转身出城前往洛阳。
郑玉祥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问说:“爹,你是不是预料到了什么?”
郑恩没有正面回答,言语里充满了悲凉:“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但幸好,最后能留下一条血脉,希望天佑我们郑家。”
邺城,一个叫六子的人最近春风得意,他不再是昔日郑府郑玉祥门下的仆人,而是如今自立门户的大老爷。
由于郑玉祥的关系,六子平日里对郑家的生意接触颇深,手中握着小部分生意往来对象。如今郑家倒台,没人敢和郑家做生意,生怕被牵连,六子趁势崛起,接收了郑家的小部分生意。
不是因为六子有多强的社交能力和人格魅力,那些商人也不是非与六子做生意不可。只是郑家倒台清算,到时候很可能被扣上谋反失败的帽子,历史上被戴上这种帽子人,多半是诛九族以至于十族的下场。
六子是第一个举起“打倒郑家”大旗的人,相当于在谋反这件事上十分清白。那些商人与六子做生意,意味着他们也站在了郑家的对立面,心想这样被牵连的概率就会小些。
因此,郑府的六子,一跃成为邺城的六爷,所有人对他都眉开眼笑。
六子是个孤儿,年幼时讨饭到郑府,见过人间疾苦,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郑府见他可怜,便收留其做个仆人,后来又觉得这孩子做事机敏,就随着当家人郑玉祥做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六子不喜读书,但他喜欢听评书,尤其喜欢陈胜吴广起义说得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这些年辛辛苦苦为郑家做事,凭什么到头来还是个弯腰屈膝的奴婢?
六子心里没有任何负担,郑府虽然管吃管喝,每月开他工钱,但那都是六子累死累活换来的,他举报郑家,也是因为郑家确实做了违法的事情,起码算个大义灭亲吧?
当然,六子也有私心,他与郑玉祥的小妾,好上几个月了。那女人肤白貌美,实在让人着迷。郑家父子俩入狱后,六子便将那女人接到府里快活,沉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只是,以前见了她总觉得挪不开身子,真的住在一起后,却腰酸背痛,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六子龇牙咧嘴,终于明白了女人如老虎这句话,难怪郑玉祥一表人才,他小妾却还背着他偷腥,合着是因为郑玉祥对这个小妾也爱莫能助啊。
照这样下去,此女早晚要给自己也带个绿帽子,六子打定主意,他如今是六爷,决不能让这样的女人做正妻。
离开寝室,来到书房,六子开始对账。实际上他认不得多少字,但有钱人都有书房,自己若不在书房办公,会被人暗地里说土包子暴发户,只能学着那些大人物附庸风雅。
没关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自己早晚会适应。六子这样想到。
刚过一炷香的时间,六子觉得有些不对,他抬头,看见了一个人在地上泼水。
六子奇怪,府中的下人他还认不全,但他立过规矩:“你谁啊?我说过办公的时候不要来吵我,再说天也不热,泼水干什么?”
那下人直起腰,没有回答六子,而是幽幽说道:“六子,偷情郑玉祥小妾,陷害郑家父子入狱后担心被报复,私藏火油接连在邺城大牢,郑府大院放火,回家后不慎引燃自家府邸”
六子有些懵,什么乱七八糟的。却见那人拿出了火折子,自言自语:“这事故编得合情合理,回京城能交差了。”
刹那间,火光冲天。同一天,邺城三处地方同时着火,郑家老爷子郑恩,郑玉祥,还有刚刚崛起不久的六爷,都葬身于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