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匪石(六)
晦暗之中,唐棠仿佛察觉出了什么,她侧过头来,苍白的脸被跳跃的烛火映照,多了些血色,她的表情里带着些疑惑:“你怎么……”
不知为何,被她这样注视着,牧行之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我……”
“你怎么在出汗?你怕黑?”唐棠问。
原来竟是他紧张地手心冒汗?牧行之骤然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这一口气,但的确觉得如释重负,硬着头皮说:“是有点。”
他本以为唐棠要说他一番,毕竟一位修真者还怕黑,实在是不太像话。谁知道唐棠只是淡淡地点头,挥手让破邪出鞘向前,把墙壁上的蜡烛都引燃了。
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前路,也照亮的两人的脸,那种游移而隐晦的暧昧顿时无影无踪,唐棠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只说:“好了,咱们上楼吧。”
藏书阁被修建得如同高塔,一层并没有书,只有角落里立着几个博古架,上面是一卷一卷堆叠起来的画轴。
顺着藏书阁中心盘旋的阶梯向上,行之二路,入目所及,全是林立的书架,那些放在外头会令人垂涎三尺的功法琳琅满目堆在一起。
虽然藏书阁人少,但这里显然经常打扫,书架纤尘不染,书架木质极好,散发着淡淡的苦药香。
唐棠说:“对于修炼一事,你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有方向,咱们也好找寻。”
修真界功法驳杂,但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靠物、靠灵根或是靠功法。
靠物是指依赖某种器物进行修炼,例如剑修修剑,音修修琴;靠灵根则是指由灵根发展和感悟出来的修理方式,例如火灵根控火,木灵根控木;而靠功法则是选择一门适合的功法来进行修炼,例如唐家两兄弟修的火元诀,就是出自《混沌火元诀》这门功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较为偏门的修者,例如医修、丹修、符修之类的。
牧行之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我修剑。”
唐家主和唐棠皆是剑修,他入了唐家主脉,又是唐家主的徒弟,没有不修剑的道理。
唐棠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没必要修剑……唐家许多支脉都是一家三口三门功法,这个倒是无所谓。”
唐棠说得是真的。一般来说没人会强求这个,父母子女都修同一种功法只是因为这样最合适:例如唐灵唐风两兄弟是与父亲一脉相承的单火灵根,他们灵根都一模一样,自然同修《混沌火元诀》。
牧行之摇摇头,只说:“是我想修剑。”
剑修一道,最是凌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牧行之需要这样的力量,他需要用剑斩断仇恨,而不是什么丹修符修的旁门左道。
唐棠看看牧行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有点惊奇地说:“怎么,你想等我死了之后继承破邪?”
牧行之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棠说:“很多人都这么想,这很正常啊。”
她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破邪的剑鞘,方才破邪出了鞘却没能见血,回到唐棠身边后嗡鸣之声不绝,仿佛在发泄不满的小孩子:“破邪这么有灵性,想要它的人可多了。虽然破邪只传唐家家主,不过我要是死了,你说不定可以做唐家家主——当然,得是在你回到牧家之前。等你回了牧家,除非牧家愿意搬到松云山山脚依附唐家而存,否则唐家还得另外找个家主。”
牧行之道:“我不会做唐家家主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回牧家,唐云不会同意他做唐家主的。
唐棠便说:“那可惜了,唐家还得花时间找个家主。”
唐家真的需要花时间另寻家主吗?牧行之倒觉得不见得。
按照他这段时间对唐家的观察来看,唐棠虽然是少家主,地位超然,但实际上管理唐家的杂物是由其他三位唐家嫡脉划分的:唐云管理内部事务,唐灵管理弟子修炼和资源,唐风实力最强,也经常出门游历,人脉广,负责族外的事务对接等等。
唐家对于唐棠死后不得已要另择家主显然早有准备,牧行之也有一些猜测,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新家主应当是唐云。
只是,准备是准备,猜测是猜测,无论是谁,都不敢想象那一天。
尤其是牧行之,他从来不敢去深思。
没人敢提起,但唐棠本人却全然不介意。她经常说“等我死了以后”,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人人避之不及的死亡。好像只要她一遍遍地说起,说到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了,等真的到了那一天,大家就不会感到悲伤。
牧行之道:“即使对你来说,死亡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你不必考虑这些。而且,在修真界,大家一般不提这个话题,这大约是有点晦气的……”
在修真界,唐棠这个年纪,甚至可以用年幼来形容,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却经常考虑自己死后的事情。
唐棠的语气很轻巧——她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既然死亡是必经事件,那先做准备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再说,不提起就不会发生了吗?”
她俯身坐在书架前面,腿上摊着一本剑谱,百无聊赖地翻了个页,说:“我们都会死的——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死了以后牧家会怎么样吗?”
牧行之坐在她身边,闻言一怔。
“是啦,你是会活很久的,所以暂时不用考虑这些事情。”唐棠比划了一下,抿着唇乐了,“人们说修真界有悟道升仙的人,可以活到与天地同寿,我觉得你也可以活这么久。”
——毕竟牧行之是男主角嘛!与天地同寿就是基础标配。
“可是世界上既然有人与天地同寿,就会有人命如蜉蝣。”
牧行之手里拿着剑谱,却无心查看,他低声问:“所以……你是觉得你命如蜉蝣吗?”
唐棠侧着头看他:“如蜉蝣,有什么不好吗?”
“蜉蝣只能活一朝夕,又有什么好?”
唐棠便仰起头,她把剑谱阖上,很认真地说:“蜉蝣活一朝夕,是因为他们不能度过黑夜,黑夜对它们来说,是不能想象的、残酷而黑暗的地狱。你觉得黑夜很好,因为你强大到足以在夜空中仰望星辰,察觉到黑夜的美丽。但蜉蝣不是。黑夜只会令它感觉到痛苦。”
“所以只活一个朝夕,对蜉蝣来说是好事。对我也是一样,一百年后的光景对我的身体来说,是不可承受、不能想象的。所以对我来说,只活一百年也是好事。”
昏黄的烛火给她的脸颊扑上一层金光,她垂着眼,表情很淡,原来那个嚣张的、幼稚的唐家大小姐,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吗?就像拨开的冗杂的表面,去看她那颗沉静的心。
牧行之低声道:“修真就是与天争命,任何能修炼的人,都是不甘心接受自己命运的人,我也不甘心。”
唐棠愿意接受她的命,牧行之却不愿意接受她的陨落,谁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一颗星子的坠落?
唐棠笑了一下,她看牧行之的表情就知道牧行之在想什么,她开玩笑地说:“那你可要努力一点,从天道手里把我的命抢回来。”
相比于她,牧行之却显得郑重:“嗯。”
唐棠顿时乐不可支,她拍着牧行之的肩膀,说:“哎,还真没白养你。”
“看书看书!”唐棠说,“你既然答应了我,就努力修炼吧。”
牧行之重新把视线投向书架上的剑谱,茫茫书海之中,好像有一本书在……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