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村旁头村尾各有一颗古木,村头蜿蜒过一条六尺宽的河,村尾则是一方池塘。树挨着池塘伫立,上面已抽着新芽,绿荫可遮蔽住十几人。
水菱蹲在树下,捡起石头往池塘中砸,惊起一圈圈涟漪。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妮子的请求,起先她是愿意为了妮子去偷仙草的,可是现在他们拿着往日的情分来“胁迫”,她就觉得分外难受,一百个情愿也化作了一百个不情愿。
情分这东西,用得一次还好,处处用就让人觉得如同生了桎梏。
“怎么了?可是那个臭脸上神欺负你了?”
水菱本还闷闷不乐,听见熟悉的声音,抬头起身,就看见连衡扛着个草木棒,上面插满了糖葫芦,红艳艳,裹着糖浆漂荡出一丝甜甜的香气,泛着金黄色的弧光,勾得人垂涎三尺。
他脸上扬着笑,眉目硬朗藏着锋刃,笔直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粗布道袍,但丝毫不像个道士,只像个威风凌凌的大侠,只是这个大侠是扛着糖葫芦来的。
水菱起先还压着心底的不适,见着连衡就好似寻到了倚靠,终于有人可供她发泄。到底这百年流浪岁月,她和连衡也相依为命过,那股熟悉的依赖感一直充盈着她的心头,迫使她愿意将自己委屈对他诉诸于口。
水菱一把抱住连衡,贴在他怀中哭了起来。
连衡也很是不解,从前这小姑娘跟着他风尘仆仆,风里来雨里去,淌过河翻过山都没叫苦流泪。现在抱着他,委屈得不成样子。他将她视作一个小妹妹般去照顾,如兄长般安抚得拍拍她的背,柔声道:“怎么?可是长皓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水菱在他怀中摇摇头,闷声否决。
“那是怎么了?你跟在他身边还能有其他人欺负你不成?”
水菱仍然摇摇头,一直啜泣,泪液渗进连衡衣中,令连衡四下无主。
小姑娘不开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茫然而无措。
“你们在干嘛?”
长皓声音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炸得这两人都一愣。
连衡瞧见他铁青的面容,竟然有些惘然,他怎么生出了种被捉奸的错觉?
“小姑娘受了委屈,正在哭诉来着。”连衡急忙解释。
闻言长皓的神情才缓和些,但仍然绷着脸,眉头蹙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水菱沙哑道:“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劳神君费心了。”
长皓摩挲着掌心,紧了又松,所以她有话可以对连衡说却不能对自己说?
半晌,冷冷道:“嗯,晓得不给本尊添麻烦就好。”
连衡为水菱试泪的手一顿,瞟了长皓一眼,这人怎么长了张这样的嘴!
“来来来,别哭了,专门给你带的糖葫芦。”连衡将糖葫芦塞给水菱,推着她往村子里走,“你拿去给陵方尝尝。”
水菱知道这是在催她离开,他们二人有私密事要谈。
水菱身影渐远,连衡靠在树上,摩挲着树皮道:“魑魅一族确实开始醒过来了。”
“我知道,刚刚一个县令旁边的人和我说了,最近县里出现了七八个活死人,觉得是有邪祟作怪,请了人看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可是魑魅,他们请的那些江湖术士能看出什么?”连衡发笑,继而叹声气,“若只是这些魑魅也就罢了,但他们好似能炼化新的魑魅,我前些日遇到个蛇妖竟然被兔妖吸食了精魄,那个兔妖已经是半个魑魅了。”
“什么?可是魔窟并未有异样,魔神也无任何复活的迹象。”长皓惊叹。
除却魔神,世上无人可再炼化新的魑魅。
“那就不得而知了。”连衡叹气,他尚且无法窥探更多的天机,也不知如今魑魅一族的掌权者是谁。
静默片刻,连衡踹了长皓一脚,“水菱好歹也是你夫人,你是不是该对她好点?”
“既然知道她是我的夫人,那你言行是不是该规矩些。”长皓冷眼扫过他,转身离去。
连衡紧跟在身后,玩味道:“你莫不是吃醋了?我怎么闻着有些酸?”
两人回到村中时水菱正在将糖葫芦分给小孩,连衡眼疾手快取下最后一个,在长皓面前摆弄,“你吃吗?算了你也尝不出味。”
水菱正分发完将稻草棒扔给陵方耍,虽说长皓刚刚对她语气很是不善,但她犹豫片刻,还是为他留了根,走进便听见连衡说什么尝不出味,不禁疑惑道:“什么尝不出味?这糖葫芦酸酸甜甜挺好吃的啊!神君,给你留了个。”
她递出糖葫芦,连衡将她手缩了回去,瞥了长皓一眼又松开碰水菱的手,“他没说他天生没有味觉吗?这糖葫芦你还是自己享用吧,入他口中只是浪费。”
水菱心中一惊,神君没有味觉吗?他从未与她说过。
“你吃罢,本尊无福消受。”
语罢,长皓回了屋。水菱也不懂他这古怪模样是为哪般,不过连衡今日过来她倒是欣喜至极,做主留了连衡一同喝喜酒,反正今日赴宴人也多,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贸然多出的人。
日薄西山,斜月露角。
因着人多,筵席并没摆在妮子家中,反而摆在了陆越家中,陆越家前场地够大,足够摆开筵席,两家关系也亲近,便这般定下了。不过迎亲拜堂还是在妮子家,妮子家与梁阿嫂家一墙之隔,水菱热热闹闹跟着去看他们迎亲拜堂。
水菱触及妮子的目光,不自觉低下头,连衡碰碰她,问道:“那个姑娘是谁?”
水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答道:“是村长的女儿,名唤穆文君。”
连衡以为深长哦一声,又叹道:“真稀奇,一个女儿家竟然有驸马命!”
“啊?驸马?那不是要娶公主吗?”
“是啊,所以我也觉得稀奇,不过世上无奇不有。”
水菱盯着穆文君越发觉得新奇,穆文君察觉到灼灼视线,往水菱这处挤过来,问道:“我也来凑凑热闹,怎么就你在?你家河神呢?”
“他有些古怪,我不太便打扰他。”
穆文君只哦一声,不太好多过问人家夫妻间事。
他们本是想请长皓坐堂前受他们夫妻一拜,长皓谢绝,他们要不再好勉强。妮子爹因腿还未好全,拜堂是由陆越扶着,妮子则一路扶着梁阿嫂过来。陆越扶着妮子爹躬身,妮子随着梁阿嫂轻轻躬身,梁阿嫂自然察觉到她这心思,一笑,妮子羞得面上霞红。
拜完堂便是筵席,水菱本以为长皓缩在房中不会出来,没想到长皓竟过来了。
水水菱同长皓坐在处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位尊神身上莫名穿出股寒气使得她忍不住打冷战。妮子爹撑着拐杖来与他们敬酒,水菱客客气气一饮而尽,长皓也未拘泥,饮下喜酒。妮子爹走后,妮子走了过来,谦然道:“水菱我敬你杯吧,日后应当也没有机会了。”
水菱叹气,心里五味杂陈,酒入喉头,辣得她呛出泪。
其实她还是舍不得妮子的。
妮子头上簪着银钗,言笑宴宴,明媚动人。
妮子走后,水菱默默啜泣一声。
长皓问道:“怎么了?”
“只是觉得有些舍不得。”
“世间万物自有命数。”
“可生死不是那般轻巧的事。”她忽地懊恼万分,她下午不应当同妮子置气的。
长皓浅尝几口便落筷,这次水菱并没有强求他。他抬头望望弯月,又低头看看水菱,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去看看她吧,好好道个别,在左侧第一间屋子。”
水菱丢下碗筷奔去,推开门,妮子正躺在床上,猝不及防呕出一大口血,面色徒留一片白。陆越跪在她身旁,一手攥紧她的手,一手拿帕子为她擦着血,血一寸寸浸透帕子,染上他的掌心。
红烛垂泪,火苗飘荡,她脸上暗暗的,泪顺着眼角滚下,润入枕中。
“妮子--”水菱哽咽着,她好像什么都说不出,嗓子被死死卡住。
“不要哭水菱,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嫁给你讨厌的人。”
水菱趴在妮子床边,陆越默不作声,但是面上也是潮湿一片。
“不要告诉爹,我希望他今天是开心的你们也不要哭,本来就会有这么一天”
屋外喜气洋洋推杯换盏,大红的灯笼高高悬着,时而一些吆喝声从门缝挤进来,打破屋内的死寂。妮子急剧抖动身子呕出血,手刚抬起想为陆越试泪,顷刻间,重重垂下,磕得床沿闷响。
最后一丝气息也断了。
水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陆越一遍遍擦着她的脸,血越擦越乱,索性牵住妮子的手放在掌心抵额闷声哭起来。
出门前,水菱深深呼吸努力平复心绪,僵硬朝着长皓走去。
“神君,我们回去吧。”
她说的回去不是回村长那里,而是回河神府。妮子爹同人喝得脸上煞红,水菱也不想多作打扰,四人在热闹声中离去。
明日这股热闹就要戛然而止。
连衡紧跟着长皓:“你今夜收留我一下,我身上银子不多了。你再给我几颗你的珠子,我去换点钱。”
“不给。”
“小气。”
“连衡道长,你今夜同我一起住吧。”水菱静默许久,听见他们的话,艰涩开口。反正从前也都是他们相依为命破庙中缩在一起过夜。
“你叫我连衡就行了,虽然这辈子是个道士,但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被逐出师门了。不过,和你一同住那便算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
“可我们从前”
“从前是从前,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已嫁作他人妇了。”
“可我同长皓上神的婚事本就是凡人的一场玩闹。”水菱认真驳斥他的话,“更何况,堂堂战神自然也瞧不上我这小锦鲤的。”
“”
连衡哑然,长皓不发话,他也不好掺和这事。
夜里,他同陵方挤一间,为着自己方便施展拳脚,他逼着陵方化作原型,留他一小寸地方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