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村民李有福
公元一六五九年,清顺治十六年正月,陕西蓝田小寨,村民李有福身上裹着略显单薄的棉衣,手持柴刀,在冬日的严寒中,于云台山林间穿行。
李有福是个勤快汉子,如今是农闲时分,又侥幸没有服徭役,闲不住的他便来砍些柴薪烧炭,卖些钱财也好给扯几尺布给婆娘孩儿制身衣服。
说起这个,真得好好感谢举人黄老爷。要不是黄老爷看自己平日里勤恳老实,挑丁的时候把自己漏过去,指不定这冬闲的时候就被官老爷们拉去服徭役了。
前朝一条鞭法施行以来,从先秦时期开始的徭役制度就彻底废除了。以后官府再要修路挖渠,或者往边疆输粮之类的活计就得出钱雇佣了。
然而这只是名义上的,这政策的执行嘛,总是会偏离制定者的期望。
所谓“鞭外有鞭”,官老爷们找些农闲的庄稼汉来免费劳动,省下些钱粮充作“办公经费”难道不香吗?
小民又如何敢忤逆老爷们的意思?若是胆敢提意见,来来来,看看这双36码的鞋子穿在你42码的脚上合适不合适?
黄老爷是李有福的东家,是蓝田县有名的大户,附近几个村子都有人佃黄老爷的地。
黄老爷具体叫什么李有福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家打从爷爷那辈儿起就给黄老爷家做佃户。
佃户苦啊,从年头忙到年尾,交了赋税租子,剩下的连吃饱饭都不够。打李有福记事起,每天就只觉得肚子饿。
李有福有时候也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为啥终日辛苦不得饱食。是大家伙不够勤快吗?那不能啊,庄稼人,但凡懒一点的早就饿死了。
是租子太高了吗?好像也不对。好多流民想有块地种都没机会。
黄老爷那是看在老李家三代人勤勤恳恳的份上才没把这块地佃给别人,要知道可是有大把的人愿意在现在的租子上再多交个一成半成,只求黄老爷能赏块地。
那就是赋税太高了。这事,都怪那些个反贼。要不是那些反贼到处生事,皇上也不至于把赋税调高那么多。
大明正税三十税一,但实际上各种杂税、摊派,加一块足有两成往上。加征三饷后就更让人难以承受了。
听父亲说,爷爷早年的时候,交的税可少多了,遇到好年景,能吃大半年的饱饭。多幸福的日子啊。唉,不过听说那些反贼也挺惨的。
当年陕北闹饥荒,大家都活不下去了,黄老爷说什么“折骨而炊、易子而食”,李有福听不太懂,但是他知道,那地,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平心而论,要是李有福到了这一步,他也一定会反。但是当陕北群寇到处点燃烽烟时,他只觉得愤恨。
就是你们这帮混蛋,让朝廷增税,害得劳资打小吃不饱饭。黄老爷也说了,都是这帮反贼,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搅得天下不得安生。
好在蓝田这边靠近省城,有重兵镇守,贼人大部不敢来袭,只是偶尔听说南边商洛山中有流贼剪径,杀人越货,致使道路不通。
随着反贼越闹越凶,大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终于,在一个寒夜,连个囫囵被褥都没有的家里,娘冻死了。过了不久,爹生了病,看不起郎中,为了不连累家人,跳了水。都是那些反贼害得,李有福恨他们。
然后到了崇祯十六年,反贼竟然到了蓝田,连西安省城都给占了。
李有福记得,那天黄老爷领着大家伙,一改往日里的咒骂模样,提前准备好米面酒肉和布匹草料,满脸笑容地欢迎闯王的大军。
再后来,李有福听人说黄老爷去西安求官,却不知怎地,气急败坏地回来,破口大骂。然后佃户们便传开了,闯王有旨,三年免粮免租。
黄老爷下了封口令,严禁大家伙瞎传,但是私下里,每个人都在说。
到了交秋税的季节,果然没有税丁来催税,而后黄老爷催着大家伙交租子,却有那胆子大的佃户,挑头带着大家伙抗租。李有福胆子小,没敢跟着他们一起闹事。
后来,黄老爷领着家丁气势汹汹打散了众人。那领头的佃户竟然直接跑到县里找来了闯军。
闯军来了后,二话不说就扒了黄老爷的裤子打板子,直打的黄老爷哭爹喊娘,要不是后来黄老爷的侄儿递上了些孝敬,黄老爷下半辈子怕是就下不了床了。
打那起,黄老爷就再没提过交租子的事儿,而李有福,也吃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饱饭。
到了年底,李有福还用攒下的一点银子娶了隔壁村的丑寡妇,甚至还有余钱套了床新被褥。那段日子,过得真幸福啊。这么看,似乎反贼也不是那么可恶。
可惜好景不长。娶完媳妇第二年开年,就听说鞑子兵要打过来了。真是奇怪了,前些日子还听说李皇帝打破北京城,杀了朱皇帝,咋一扭脸,就又要变天了呢。
闯军去了南边,黄老爷很高兴,听说当日里还赏了奴仆点碎银子。黄老爷高兴,有些人却要倒霉了。
之前带头闹事的佃户除了几个机灵点的跟着大顺军跑了,剩下的故土难离,希冀黄老爷能大发慈悲网开一面的,全都遭了殃。
当初跳的最欢实的一个,被黄老爷的家丁们架住活活打死。于是从这一年起,大家伙又开始了交公粮交租子的日子。
噢,对了,中间还发生了个什么事,是什么来着,对了,西安满城里的鞑子兵,不对,应该叫八旗天兵们,要大家剃头。把头发剃光光,就留铜钱那么大一小撮,梳成个小辫子。
黄老爷听说这个事气的又开始破口大骂。本来黄老爷可是天天在大家伙面前念叨,说什么大清优待士人,承认前朝功名,颇有新朝气象,都准备去西安求官,捞个蓝田知县当当的。
大清国真有那么好吗?李有福不知道,反正听那行商说,满城里的八旗大爷们打砸商铺、强占民宅、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不晓得为什么黄老爷这么推崇大清,反正李有福觉得这大清收的税一点都不比前明少。
是了,满城里才多少人,就是做了什么恶事,也只是在西安城里,黄老爷是蓝田的土皇帝,只要大清认了黄老爷的举人功名,黄老爷自然还可以在蓝田这地界逍遥,西安怎么样,关黄老爷什么事。
不过剃发这事一出来,黄老爷也绝了当官的心思,在家待着做起了学问。
李有福其实挺搞不懂的,黄老爷念叨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个啥意思,这头发有那么重要吗?要是剃个头能让李有福吃顿饱饭,李有福一定剃的比谁都快。
黄老爷爱惜头发,可有人却是不怎么在乎的。
城南的杨老爷,也是举人出身,听说土都埋到脖子了。考了很多次进士都没成功,想捞个官当当过过瘾都不行。
按说这举人也是有做官资格的,不过得有缺,但是每年录取的那么多进士老爷们都在排队,你一个举人还指望着能捞到位子?
这不,机会就来了。新朝初立,士心不附,尤其是剃发令遭到了很多读书人的唾弃,全国各地多有动荡,大明朝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趋势,不少本来开开心心换了新主人的官员们眼瞅着大清倒行逆施,纷纷挂冠而去。这下子官位一下子空出来好多,只要肯向大清表忠心,便是个举人也可轻易上位。
杨老爷便是这般抓住了机会,成为了蓝田县令。
杨老爷做了县令之后,还广邀县里头的名流,宣扬大清德政。
听说黄老爷回来后,又是一顿痛骂,说是大清苛捐杂税尤甚前明,又剃发易服,如此倒行逆施,必不长久,那杨行健助纣为虐,日后大明天兵杀到,必然不得好死云云。
可惜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大明没有咸鱼翻身,大清这黑马倒蹦跶地越来越欢实了。
眼瞅着南边三王内讧,满清大兵压境,明廷命不久矣,黄老爷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早知如此,哪里能让杨行健那个老东西专美于前?可惜如今大清国势日盛,再想求官也没有机会了。
反正吧,虽然八旗天兵进陕西后,日子过得虽然比不得大顺,但是比前朝还是好太多了。
倒不是因为新朝减税,事实上前朝的三饷一样没免,赋税比得上前朝最重的时候。
过上好日的原因是黄老爷的佃户们或死或逃,本来十分充裕的流民也在这些年的动荡中化为了一抔抔黄土没了踪影,大把的田地缺人耕种,李有福佃到的土地多了一倍。
黄老爷还大发善心,减了一成租子--不减不成啊,不减,招不到佃户。
土地多了,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是庄稼人最不怕苦。虽然赋税依然很重,但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
听说南边的反贼马上就要被剿灭了,到时候皇上说不定大发慈悲,减免赋税,日子就更好了。
到时候,说不定自己也能攒钱买些地,也做个地主,也能供养孩子上学读书,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光耀门楣。
这么想着,李有福砍树的手更有劲儿了,不长的时间,一大摞柴火便垒了起来。捆扎起来,李有福结束了这一日的辛劳,准备下山去了。
李有福砍柴的地方在云台山的边缘。深山里可不敢进去,要是遇到豺狼虎豹说不定就交代了。这些个猛兽一般也不会跑到山边,毕竟这里是人类聚居区。
人怕虎豹,那野兽又何尝不怕人?这种生物喜欢成群结队,就是落单的,也不是个上佳的捕猎对象。一把柴刀,一根一根长矛,就能造成重大威胁。就算是捕猎成功,也很可能挂彩。
人类可以躺在床上将养,但在野兽的世界里,受了伤很可能就意味着死亡。胆敢有事没事在村庄旁边溜达的,大概都已经进到了恐怖直立猿的肚子里,还有那虎鞭虎骨虎皮,成了贵人们的专享物品。
李有福脚步轻快,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个山头,顺着这里下去,就是庄子了。
丑婆娘这会应该已经做好饭,等着当家的回去享用了吧。还有家里的三个孩儿,尤其是那个贼能吃的半大小子,肯定都饿坏了。
但是立在山头上的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想下去了,扎好的柴薪滑落在地,李有福张大着嘴巴看着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