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表兄
英雄胜意,旌旗高扬,躲在酒楼看大军凯旋的世家小姐,对骏马上的玉面将军一见钟情。
这是何等话本一般的天赐良缘。
可坏就坏在蒋璃看上的是她大哥,而大哥又一贯宠爱她这个妹妹。
蒋璃也知道她之前一直欺负陆惜迟,现在想当人家大嫂,那得殷勤一点,于是三天两头来找陆惜迟联络感情,陆惜迟被她闹得烦不胜烦,这蒋夫人皮肤干燥之事,便是蒋璃碎碎念的时候知道的。
思及此,陆惜迟放下茶盏,缓缓开口,“夫人,芳兰阁的雪玉妆礼过些日子开卖,我们预定了一套,到时候那边小厮会送到府上。”
席巧言看自己完全被她们忽略了,刚想开口。
却被陆惜迟打断了,“席姑娘,我们也送了一份到少卿府,还望席姑娘能原谅我们,不要和我们计较。”
吃人最短,拿人手软,更何况人家爹比自己爹品级高,她再说什么,反到显得她不讲理了。
她只得佯装品茗,讪笑道:“陆姑娘说笑了,本就是我的不是,若陆姑娘不嫌弃我也备一份薄礼送到府上,还望陆姑娘多多关照。”
“不妨事,你我父兄同朝为官,两家自是要互相照应的。”陆惜迟也笑盈盈的。
她本就长得美,宜笑宜颦,现下眉眼弯弯,当真是人面桃花,衣香鬓影,胜过秋日这诸多景色。
席巧言话上客套,心里可不这么想,她实在是讨厌这两姐妹,她讨厌陆惜迟是嫉妒她比自己漂亮,讨厌陆汀兰是看不惯她整日哭哭戚戚矫揉造作。
更可恨的是自那日寿宴归家后,她大大小小倒霉了多少次,先是吃到发霉的糕点,又是脚滑落了水,她直觉这和陆家两姐妹脱不了干系,可她苦无证据,若是说出人家再给她安上一个诽谤诬陷的罪名。
席巧言不服气,不知不觉便对着陆汀兰流露出一些厌烦的神色。
陆汀兰装作无意看到,她微微张唇轻呼,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席姑娘,你为何要这么看着我?”
蒋夫人移目看她时,席巧言才知道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只得尬住,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我……我眼睛进沙子了。”
“那席姑娘可要好好去看看,不然你这么看人,很可怕的。”陆汀兰担忧道。
陆惜迟在心里乐到不行,她这个三妹妹怎么叫白姨娘养成这样的性子,在家是骄纵小火苗,在外又成了柔弱小白花,那日寿宴她就是这样气席巧言,惹得席巧言对她大打出手,而后她们撕扯起来闹得满院皆知。
这一趟下来,蒋夫人对她们姐妹赞不绝口。
席巧言待不下去告辞之后,陆汀兰还拐弯抹角的告诉蒋夫人那天是席巧言跋扈想抢烫花,她们是出于自保。
蒋夫人虽没说什么,心下却有了思量。
陆汀兰点到为止,继续当小白花。
从礼国公府出来,日头已略有西斜。
陆汀兰说想吃东街的桃花酥,于是她们预备去买上一些。
“陆姑娘,我家殿下请姑娘一叙。”
刚走到马车旁,一侍卫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陆惜迟认得他,这是楚君泽的侍从,齐归。
年幼时,父亲将她送去慧觉馆启蒙。
她在那里认识了楚君泽。
那个时候,楚君泽明明在比她稍远的学堂读书,她却日日都能见着他,后来齐归告诉她,楚君泽为见她一面往往一下学就去寻她,生怕她走了。
后来储秀宫娘娘求陛下为他们赐婚,陛下询问了一下父亲的意见,父亲觉得楚君泽是个好归宿,欣然应允。
赐婚的时候,楚君泽还只是三皇子。
之后,他成了太子。
从七岁髫年至碧玉之岁,世事未谙至情窦初开,她都是楚君泽的未婚妻。
她不要再是了。
她不要悲剧再重演了。
陆惜迟后退了一步,她眼里流淌出冷意,如同前世冬末她葬身的荷池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她摇了摇头,话中带了一丝戒备,“天色将晚,殿下请回吧。”
不等齐归反应,她拉着陆汀兰快速上了马车。
马车内,陆惜迟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她握住小桌的一角,以使自己稳住身形。
她一定要和楚君泽退婚!
一定,一定要杀了楚君泽!
不远处,楚君泽站在街尾,他身穿月白便装,墨发只随意簪了只玉冠,与着太子正装时不同,今日的他气质闲意,如月仙降世,玉润其人,不可昭昭。
他静静盯着陆惜迟离去的方向,直到消失不见。
“殿下,陆姑娘大抵是大病初愈身子还未好利索有些惧凉,改日再邀她相见吧。”齐归瞧着他的脸色,思量着开口相劝。
楚君泽怀中还护着陆惜迟爱吃的百叶糕,他有些失落,又有些不甘,最后却只得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句,“回宫吧。”
杂花并开,莫知春秋。
陆惜迟姐妹行至半路,马车的轮子突然坏了。
眼看着离卖桃花酥的店不远,陆惜迟提议她们先去买糕点,等车夫修好马车再来接她们。
二人披上披风,买了糕点,正要往回走,人群熙熙攘攘的朝她们反方向去。
陆汀兰拉着她去看热闹,刚挤到前面,只见一衣着华丽的男子此刻却狼狈不堪的被人按在地上打。
陆惜迟心里直觉这男子看身量有些眼熟,等看清他的脸,更是拉着陆汀兰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那男子却是更快一步看到她们,当即大声叫嚷起来,“这,这是我表妹!是陆家的女儿,她们身上一定有银子,各位大哥,你们问她们要,她们能给你们银子。”
陆惜迟听他这一声,气的恨不得也上去踹两脚,“我们不认识他,他欠你们钱让他自己还。”
季斐急的爬过来拽住她们的裙摆,“妹妹,好妹妹,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不给银子,他们会把我活活打死啊。”
陆惜迟真的踹了他两脚,季斐却死死不放手。
“他欠你们多少钱。”还是陆汀兰看不下去了。
“二十两!”为首的彪形大汉比了个“二”。
“二十两!你连二十两都没有了?你个败家子!”陆汀兰骂他一句,不想多纠缠,把自己的荷包整个给了那大汉,“够了吗?”
大汉颠了一下重量,喜笑颜开,招呼着其他人心满意足的走了。
事情了了,大伙也就散了。
陆惜迟看着被季斐的脏手碰过的裙摆,想着回去这身衣裳断然不能要了。
姐妹二人走到马车旁,转头却见季斐还跟着她们。
陆惜迟“啧”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善,“表哥,你该回家了。”
“嘿嘿,妹妹,”季斐很狗腿的开始笑,这滑稽的表情配上他破烂的绫罗显得格外诙谐,他全然不顾身为兄长这副模样有多丢人,可怜兮兮的说:“你们知道的,我娘要是知道我又去赌了,一定会打死我的,好妹妹,你们收留收留我呗。”
“要不是碰上我们,你早就被打死了,”陆汀兰毒舌,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连二十两都没有,姑姑不是说你去开铺子挣了些钱吗。”
“这不是,铺子赔了吗……而且我娘怕我乱花钱断了我的月银,哥哥如今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这二十两你欠多久了。”陆惜迟像是想到了什么。
“三个月。”
“你将铺子抵债三个月了?”
“我没抵债……”
“你那铺子位于兴都上好的地段,谁赔你都不会赔,且我们刚刚来的时候见那铺子换了营生和掌柜,你说你没抵债,骗鬼呢你。姑姑若是知道她分给你的铺子被你拱手让人,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进忠勇侯府的门。”
季斐撇嘴,转而又是一副讨好的模样,“二妹妹,你怎么变这么聪明了,你别告诉我娘,这铺子我一定能赢回来,你相信我。”
“你再去赌,那些人迟早捅到姑姑面前,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陆惜迟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说了他又改不了,管他作甚,她自顾自上了马车。
“妹妹,那我……”
陆汀兰上车前瞪了他一眼,“坐外面去。”
季斐一点也不嫌弃,能蹭上就行,他欢欢喜喜跟车夫坐在一起,还兴致正好地赶起车来。
且说这边,被陆惜迟拒绝的楚君泽自顾回了东宫。
他面无颜色,静默不言。
入了府,楚君泽顺手打了一下胸前不存在的灰尘,听得门房来报,“殿下,曹大人来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不见神色变换,只漠然朝正殿看去,信步向前。
踏过长廊,楚君泽看到坐在正殿等待的中年男子,那人身形有些臃肿,头发掺了些白,却偏生穿了一身黑漆的袍子,远看去像个腌菜的大黑坛子。
他瞧见楚君泽,扶着太师椅踉跄站了起来,拱手相迎,“太子殿下,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楚君泽大迈一步,赶在他弯腰之前将人扶了起来,脸上挂着不同于在外冷漠的笑来,言语亲切,“舅父莫要多礼。”
曹德广顺势借着楚君泽的力站直了身子,又被他搀着坐了下来。
“不知舅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楚君泽坐到他身侧,将丫鬟新上的茶推到曹德广面前,言简色正。
曹德广附身,虚了一拜,“殿下,这眼见入了秋天色渐冷,那西凉和东越都蠢蠢欲动了起来。西凉那边倒还好,本就是天冷无粮图一个百姓过冬,苏家的苏遐将军击退了敌军,签了互市条约,前些日子苏将军班师回朝,留五皇子在西凉镇守,暂不足惧。只是这东越……”
见他语顿,楚君泽接过话来,“舅父但说无妨。”
曹德广这才又道,神情看似担忧无疑,“东越与我南楚世代交恶,开国以来吞并了我国多少领土,斩杀了多少百姓。今年溽暑东南又遭洪涝,粮产大大降低,如今将要入冬,这东南百姓要如何度过严寒还不曾得知,东越小人又趁人之危屡在边境惹起祸端,大有要趁年关举兵南下之意。”
“然国库米粮今年播下援涝已所剩无几,若是开战,粮草短缺,那是必败的局面。陛下又下旨扩军,兴都的粮草需求不知多了几何,老臣在户部实是束手无措,筹银无方,特来与殿下商议该如何是好。”
曹德广说着,语气逐渐可叹,颇有潸然泪下之势。
楚君泽听后不语,他眼神逐渐散开,唇抿成了一条线,继而吐出一口浊气,“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状似思忖,随意问道:“父皇怎么说?”
曹德广闻言几不可查地瞟了楚君泽一眼,见他面上寻常,才痛心疾首地开口,“陛下这两年神识越发不清了,老臣去寻陛下却被……却被陛下打骂了出来。”
楚君泽颔首,给曹德广递了杯茶,宽慰,“委屈舅父了。”
曹德广摆了摆手,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也不知是这新茶烫嘴还是如何,他咂了下嘴,仿佛新坛开盖的声音,“为陛下分忧是老臣的本分,只是如今这般局面,还望殿下能指点一二,户部实是拨不出银子了,老臣为填窟窿从自家补贴了不少,如今也是捉襟见肘,进退无门。”
“舅父为国为民实乃大义,舅父如此慨然,倒让本宫惭愧,本宫身为一国储君也应以舅父为表率才是。”楚君泽拱手,说的是钦佩之言,接着对曹德广身侧的老仆吩咐,“万全,你跟着齐归去取一万两银子来。”
“是。”万全得令,行礼退下。
楚君泽凝眸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看向他的肩颈,粗衣掩体,但依稀能看到他肩颈上有一层白色布条,衬得那边的臂膀都宽了些许。
眨眼间,楚君泽收回目光,朝曹德广笑的带有歉意,“本宫这些时日也不甚宽裕,这账上还有一万两余银,舅父先拿去以备粮草,本宫稍待去寻筹银的法子,还望舅父莫急。”
“殿下宅心仁厚,当真是我南楚之福。”曹德广赞誉道,摸了摸蓄得不是很长的胡子,看起来总有一副故作深沉的怪相。
待万全取来了银钱,曹德广又找楚君泽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在膳时之前离开了。
楚君泽一直含笑目送曹德广离开,他勾唇时微微撑起眼下的卧蚕,衬得笑达眼底。
待人迹渐无,楚君泽收回了他闻融敦厚的面容,落了脸。方才那位恺悌君子消失无踪,似是从未出现。
他沉声独站了片刻,转身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