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
婚事在望,袁府里头,安然平淡间皆埋了份喜气,管家婆子预备着各项婚娶事宜,父母长亲几位皆流露出不舍之情来,这几日待袁冬月尤好。
媒婆时有走动,这不,清晨一早便乐悠悠似的赶来。
“老爷,夫人──”
声音拉得尤长,老远便能听见。
待媒婆作揖,袁满仲及梁氏等人招呼过她后,她满面蜜笑地开口:“好消息!请过相士占卜,二小姐与慕容公子尤是合婚呐,慕容公子五行缺土,二小姐五行属火,若二人成对,定互旺彼此!”
袁满仲点头而笑,梁氏拉过袁冬月来,覆上她的手,嗓音略低沉:“既是个好夫婿,也算了了母亲一桩心事。”
袁冬月叹息一声:“只怕女儿嫁得太早,没办法在父亲母亲身旁尽孝,哎。”说罢,她眼中竟噙泪,缓缓抬眸与梁氏对视。
袁满仲闻言,看去袁冬月,静默不语。
据近日派去视察慕容崈的小厮来报,自他那日落水,次日又受了惊,已二三日未出府,只委身宅院里静养罢。
是日,并未有公务在身,袁冬月忖思稍许,只得以亲自出门采办吉服为由出府,打消梁氏与长姐的疑虑。
──只又恢复小姐装扮,莫有男装之便捷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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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欲要点灯之时。
宅院处,浅绿杂白的郁金樱同拇指大的绿叶一簇簇和着,霞光为其清芬平添稍许柔软。此树生得茂盛,树冠如云,竟探出围墙来。树下光影混沌,氤氲着木香花香。
二人从角落搬来木箱,堆叠起来,袁冬月提裙,闻蝶忙扶稳,待她爬上围墙后,即刻将手中的丝线与转轴递去。
“小姐小心啊。”闻蝶抬头望着,眼含忧虑。此墙说高不高,但若从其上摔下,轻则也定要伤筋动骨。
“放──心──吧。”袁冬月扭头小声回复着,朝闻蝶使一眼色,她即刻点头,遂跑去路口把守张望。
此院乃慕容崈的寝院。
樱树枝桠错杂,袁冬月将身子轻轻调整,一腿恰好夹于两枝桠间,还借了稍许力,终于稳住了身子。她即刻抬眸探去,果真院内已布下了细细丝线。
院内一小厮佯装打扫,却时不时朝围墙上望去,终于,袁冬月对上他的眼神。
她遂轻点头,小厮即刻将扫帚靠于梁柱,从衣间拿出几面人样的皮影来,那皮影,乃叶眉凤眼,唇间勾出阴冷的微笑,两颗眼珠空洞却诡异,活像真人般。
小厮将皮影与丝线缠绕,遂避开纸窗躬身躲去。
日渐西沉,金光四射,袁冬月转动转轴,皮影即刻竖立在窗外,房内霎时投出可怖的阴影。
她灵活地扭动五指,皮影顿时活灵活现起来,如此还应感谢水慧,她可在西院练就了一手绝妙的牵丝戏。
黄昏之际,暗色侵袭,物像已不甚清晰,慕容崈从榻上睡醒,双目惺忪,眨了眨眼,猛然见地面一叶眉凤眼模样的女鬼缓缓朝他靠近。
慕容崈惊声尖叫,赶忙沿着床榻朝里爬行几步,扭眼,又见窗外一女鬼正狞笑地盯着他,飘飘然,似下一刻便要遁地于他身边吸食其精气。
他面色灰青,冷汗瞬间浸湿内襟,惊恐地朝四周张望几许,瞅准那褥子,猛挥手掀过蒙起头来,哆嗦着匍匐跪床而念经。
另一面,闻蝶睁圆了眼,四处打量可能要走近的人群。忽然,一辆马车于不远处稳稳停住,闻蝶细眯了眼看去。
此车甚是豪华,精美的车轮雕刻复杂花纹,车身镀金镶钻,帘幔柔顺华美,应也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闻蝶心里默想着,遂移开眼继续把守。
忽觉眼前稍暗,闻蝶顿感不妙,略有迟疑地扭眼抬头,看清那人脸庞,她惊叫一声,才猛然想起行礼:“奴婢见过秦王殿下!”
祁寒微拧眉,并未想通这是哪位公子小姐身旁的丫鬟,竟在府外遇见了。
“免礼。”他开口道,遂朝里走去。
闻蝶捏着手,心跳还未捋顺,瞧他走远三步才恍然反应过来,犹豫片刻,只得硬着头皮向前阻拦。不料一时竟嘴笨,急得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清话来,浑然无丝毫效用。
袁冬月专注地操纵着皮影傀儡,耳边声响渐大却未注意,只待她浑身一紧,猛然侧头看去,才发觉有人已走近。
祁寒皱着眉朝前走,终于听清那小丫头似说何停住,不要再走了此类话语,他这才顿步。
──猛地,一阵惊叫从上边传来。
祁寒抬头。
暮光温和,花枝颤了,晚樱纷落,一袭霓裳海棠纹羽衣层层翩飞,似盛绽红蕖,充斥在他眼帘。
此刻,美得摄人心魄。
闻蝶双目渐圆睁,瞅她家小姐由围墙上摔出,惊叫还压在嗓下,正欲冲上接住。
祁寒伸手,袁冬月稳稳摔入他怀中,轻盈柔软,裙摆仍随风颤,花雨漫飞,一瓣轻落她朱唇间。
她紧闭的双眼试探地睁开,二人刹那间对视。
袁冬月呼吸一凝,脑中忘得干净,只有云彩霞光下,漫天白樱纷飞,祁寒额前发丝随风颤,乌睫长垂,眼底凝秋露,眼角含情笑。
半晌,祁寒道:“袁二小姐,事不过三,这已是你第三次摔在本王面前,可要当心小命。”
袁冬月只觉脸颊忽烧,慌乱移开眼神。
“什么人?!──”
宅院小门,慕容崈破门而喊道,其面色躁红,鬓角被汗浸湿,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闻言,袁冬月猛扭头将脸埋入祁寒胸膛,便僵着不动罢。
慕容崈见是秦王,其怀中竟抱着一女人,惊异之余忙作揖道:“见过秦王殿下,在下失礼了。”
袁冬月感得他胸脯稍颤,原是轻叹了一口气,他笑道:“无妨。”
“殿下与在下相约酉时相见,为何──?”慕容崈话语顿住,眼神落在袁冬月身上,眯过眼打量:“敢问殿下,这位小姐是?”
袁冬月心头顿震,指间紧攥祁寒衣袍,压着声:“殿下,救臣女这么多次了,不差这一回吧……”
她又感得他胸脯轻颤几许。闷声笑过几声,他抬眸,回应道:
“路上捡的美人。”
“与慕容公子之议事暂改明日罢。”
话毕,他留一浅笑,遂抱着袁冬月转身离开,慕容崈虽不解,然心头笼着惊吓,也无心挽留,只躬身行礼道:“秦王殿下慢走。”
闻蝶只觉虚惊一场,重叹一口气,祁寒步子快,她只得赶忙小跑,随在二人身后。
祁寒将她轻放于马车内软座之上,随后向车夫吩咐道:“回府。”
袁冬月瞅着他的侧脸,脑中不自觉回想方才之情景,及残留她鼻尖的,熟悉清淡的香味。然无论怎么说,她也算活过两世,怎会容易害羞?
──虽上辈子近十年不近男色。
她调整番思绪:“方才真是太感谢殿下了。”
“无妨。”
袁冬月瘪瘪嘴──哥俩一个爱“放肆”,一个爱“无妨”。
“臣女未耽误陛下与慕容公子议事罢?”袁冬月问道。
祁寒回眸盯向她。
袁冬月一愣,细眯眼睛。
方才他说捡一美人,前来寻慕容崈却立马改换主意,现又是朝秦王府驶去。
思于此,她心头鼓点密了些许。
──传闻秦王生性浪荡,莫非上辈子他于烟柳巷纵情声色之事并非有假,他不会是看上我了……?
“本王心眼好。”
袁冬月皱眉。
──他的意思是,他乃正人君子?
祁寒瞅她仍面色呆愣,看向他那眸子里属实意味颇多。
“二小姐可瞧瞧你的腿,若本王不走,留疤事小,失血过多昏厥了,本王可没法一直抱着你。”
袁冬月闻言一惊,猛回眸看去自己的右腿,果不其然,腿腹之上被枝桠划出一道裂口来,伤口近六寸长,不浅不深,正向外淌着血。
眼神所及,她立马便感得剧烈的疼痛,心中又羞又恼又怨,不自觉撅了嘴,撇过头去。
──行吧,我说原来一直抱着我不放呢,原来是我腿受伤了。
过了稍许时候,马车稳当当停于袁府正门。
祁寒遂撇过头看向袁冬月,瞳孔微缩。
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唇发白,额间冒出涔涔汗珠。一路见她闷声不响,本以为并无大碍,不料竟难受至此么?
祁寒起身,本欲伸手将她抱起,顿了片刻,语气稍冷:“快进去通报。”
里间袁氏一族匆慌赶来,袁满仲排头,见了祁寒赶忙行礼:“臣见过秦王殿下──”
袁慎见此情景,抱拳作揖后忙躬身入马车,将已昏阙的袁冬月抱出,一众见了她鲜血淋漓的腿腹,皆失声惊呼,他忙朝府内赶去并声音高昂道:“传医师!──”
袁满仲满眼忧虑地望去二人渐远之身影,遂回过身面向祁寒,然已心不在焉。
梁氏,袁俞月二人位于一侧,暗暗抬眸打量祁寒。
“方于街市上,偶见二小姐不慎摔倒,腿腹被石子割伤,遂忙将二小姐送回。”他开口道。
“殿下救女之恩,臣感激不尽!”袁满仲身子躬得深,声音激动。
“无妨。”
祁寒勾了勾嘴角,眼神淡漠:“人既送回,本王便不多留。”说罢,他回身上马车。
袁满仲直过身,面部簌簌地抖,心乱如麻并未想着挽留,只躬身又道:“臣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