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外头雨渐大,听得些淅淅沥沥的声响,庭院里海棠树下,花瓣铺地。
丫鬟闻蝶拿了件软烟色披风给袁冬月和上。有时闻蝶会偷偷抱怨老爷给小姐取的名儿,倒真让她主子如冬月般身子清寒。
她的屋院,还是旧样,还有闻蝶,她也许久未见过了。
闻蝶不知为何今日总能对上她主子的眼神,好似看不够般,这倒让她心底稍生羞意,便声称去找郎中配些补药来,怯怯地退开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袁冬月的思绪,只道了声“进”,便回过头去看。
又是扑通一声,原是那乐师前来道谢。
只见他换了身干净的素衣,发丝也洗净梳齐,双手叠于额前趴跪在地。
“小人谢小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必永铭于心,小人不才,若小姐有用得到的地方,尽可吩咐,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声音颤抖,言辞激愤。
“快起来吧。”袁冬月赶忙说道,见他抬脸,果真是眼里兜泪,两颊泛红。
本还想打趣几声,只觉算了,何必揣着明白来嘲弄他呢。
“太子祁政,不喜甜食,忌酸辣,是个口味刁钻的人。”
袁冬月又思索了番。
“尤喜听琴音,好骏马奇鸟,对诗书文墨等物没兴趣。性格的话,沉稳隐忍,心思缜密。”
至于还私底下他是如何,袁冬月便不好告知了。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乐师一脸讶异的模样,只觉他感动得两行热泪呼之欲出,道:“保真。拿去交差吧。”
他俯身作揖,那腰弯得都快要站不住脚,道:“谢小姐!”
见他离开的背影,袁冬月的思绪又飘远了。
今日,本是她与祁政相会之日,那么上辈子这乐师便是如此被赶出袁府了。
她也并非是路见不平便定要拔刀相助的人,只是她那弟弟袁庭樾与这男乐师有情,上辈子她只感得袁庭樾精神日渐萎靡,却不知是为何,最后竟自缢在院池内,而她生母兰氏──
儿子死了,她一人被囚禁在西洲,恐晚年也是凄惨。
梁氏应是察觉到这乐师与庭樾之间微妙的关系,故意欺压罢了,至于父亲袁满仲,或是嫌这乐师着实美艳,而府内小妾又多,才借机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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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着幽蓝,将近暮色,汴桥上来往小贩披蓑衣、戴斗笠,推着木车约都收摊归家。
一袭人影翩然立于桥上,飒爽挺立,便衣素装,却无不透着矜贵之气。一柄青伞揭开,窥得眼眸冰冷,宛如峨山夹杂细雪的风。
“殿下,还等吗?”
过了良久,汴河呈墨蓝色样,岸边灯火照得河面上圈圈圆圆的边界,至于再往中去,便不甚可观了。
他薄唇轻启,道:“起轿袁府。”
太子祁政来得措不及防,袁府上下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当时正值用晚膳时候,一名小厮急匆匆跑来正厅朝袁氏一家通报,众人顿时起身,忙叫下人收拾了桌席,重做盛宴来招待。
袁冬月一听,含着半分诧异,想着借身体抱恙回院休息,却遭父亲拒绝。那便罢了,自己只是不想见他,又非怕了他不可。
太子侍从举着油伞,脚步略快地追在祁政身后,生怕雨飘落在他面上。袁满仲见祁政下了马车,赶忙笑着迎上去,夫人及其余众人便在客堂处静候。
袁冬月抬眸望了眼袁俞月,只见她翘首以待,面若桃夭之羞涩,眼若秋波之潺潺。想来上辈子祁政与长姐着实恩爱,自己不过是他利用的一枚棋子。
祁政神色漠然,阔步无言,抬眸轻看客堂一众,而又垂睫,直坐上客堂正中黄檀高椅,举止颇有帝王之风范。
“臣,参见殿下!”袁满仲呼声行礼,其一众亲眷随其后均躬身静默。
“免礼,入座便好。”他启唇,淡淡道。
袁冬月本是垂眸,听此熟悉低醇的声线,她却不自觉抬眼。
如今是文熹五年,祁政二十有二,长她六岁。她只看了他片刻,便移开眼瞳,脸色更沉了几分。
祁政还是她印象中那模样,冷傲,不怒自威。
“谢殿下。”袁满仲琢磨祁政的面色,暂不能知其意图,心头略惴惴不安,随后众人入座,他便忙笑着问道:“殿下此次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并非。只是前阵子闻得袁卿身体抱恙,便奉父皇之命前来慰问。袁卿近日可好?”
此言一出,袁满仲顿时舒了半口气,忙答道:“劳烦皇上与太子殿下挂心,臣实则惶恐,现已安康。”
“便好。”
袁俞月朝其丫鬟低声言语几句后,眼神如轻烟般撩过祁政,便朝其父微使眼色,情急娇憨之状难耐。
袁满仲见此时客堂内静默无言,想来太子确非有要事来往,倒是个天赐的好机会。
“臣与夫人梁氏有一小女,名唤俞月,如今已是二九年华。”袁满仲起身作揖道。
此言既出,袁俞月缓缓站起身来,丫鬟朝她递来一件朱红弹墨鹤氅,她接过,踱向祁政,轻语道:“小女见过殿下。”
“小女见殿下外衣被雨水打湿,又沾了些许泥泞,可莫要着了冻。”说罢,轻看了他一眼,便羞羞地垂睫将手中的鹤氅递出。
祁政微愣,轻瞄自己一身行装,竟不曾注意它早已被风雨拍湿,略显窘色。他伸手接过鹤氅,看了袁俞月一眼,道:“有心了。”
两行丫鬟呈着道道佳肴,由外碎步走进,摆在祁政面前的桌案之上,后又有仆从给袁老爷及各妻妾儿女上菜倒酒。
“殿下此行匆忙,恐还未用晚膳,由此略备薄酒菜品,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海涵。”说罢,她便退下了。
长姐倒是殷勤,袁冬月心底想着,眼神本是下意识随着袁俞月的动向去,却恍惚间与祁政对视。
她心头一诧,恍惚间往事翩涌。他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他眼神里最藏不住事,她也知道。那眸子里,含的是情。
只是仍与上辈子无丝毫的差别,是将她都骗过去的,似真其假的情。
“此茶糕倒不错,清爽不腻。”祁政说道。
袁满仲顿时心里头更安稳欣喜几分,那乐师伺候在袁庭樾身后,本是偷偷打量祁政的神情,听了这话自也舒心畅快了。
袅袅琴音乍起,屋内间或的谈语声戛然而止。
祁政手指轻颤,缓而僵住,将木筷按桌,眼眸朝屏风后深深探去。
那是一张黄花梨花鸟十二扇围屏,几顶彩穗灯映得娉婷之身姿婀娜若现,手指翩若花蝶,指间只听得淌出流水般动听的旋律。
“放肆。”
他只冷冷地从嘴里吐出二字。
琴音骤停,袁俞月慌乱地提了裙摆从屏风后速出而躬身埋头,一时间满座皆起而躬身作揖,面上皆是惶恐之状。
“谁允你弹这首曲子的?”
袁俞月猛抬头,看向那男乐师,正要颤音发言,那乐师深感不妙,立即跪拜在地。
“是──!”
“回殿下,是小女自作主张。”袁冬月忙打断长姐的话回道,无处可逃地对上他的目光。
祁政细细看着她,面上愠色忽平,却哑言不语,缓缓走向她去。
袁满仲见祁政似有木然之神色,赶忙解释道:“此乃臣与妾室兰氏之女,名唤冬月,年龄尚小,尚不知事,若有冲撞,诚恳太子殿下恕罪!”
二人四目而对,或心悸若惊鸿,或淡漠如冰雪消融。
“冬月,是个好名字。”
言语轻柔,袁冬月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他愈走近,她只得缓缓仰些头来,心中又闪过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的压迫感。
她随即撇过头去。
“若殿下不喜此曲,小女便依殿下喜好改换便是。”袁俞月支吾道。
“本宫甚是喜爱此曲。”祁政垂眸,盯着袁冬月颜若渥丹,细润如脂的面庞,沉吟道。
“你来奏给本宫听。”
她忽觉心跳得极快,完全摸不清他的动机,只是此时也只能如此做了。
众人神色稍缓,均回座不语,仅袁俞月一人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冬月。
她双手抚琴,凝目静默了片刻──希望十年来的隔膜并未让她的手法变得生疏吧。
玉指轻拨,先是缓如溪流,进而奔如波涛,间或如闻鸟语蝉鸣,余香绕耳,又潇潇如穿竹清风,清磬沁脾。
一时间,竟分不清此处为袁府或东宫。只记得槐树繁茂,树下日影丝丝斑驳,她端坐抚琴,微风飘轻纱,笑颜如画,琴音平淌,而他便静静侍立一方。
那是上辈子,鲜有的安谧时光。
曲毕,好在上天未收走她的天分。屋内余音绕梁,祁政凝眸,许久竟未作声。袁府众人提着胆,战战兢兢地端详他的神色。
“好曲。”
祁政缓缓称赞道。
话毕,随即起身欲离,袁满仲一袭人连忙起身簇拥其后,道:“殿下──”
“不必送了。”他摆手,眼角扬起难以令人察觉的笑意,又定定地望了眼袁冬月,顿了半刻,阔步朝府外走去。
“今日本宫很是开心。”
袁氏一家顿时喜上眉梢,要知太子祁政的心思是最难琢磨的,稍有不慎便要触怒他,众人言语里含着雀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作揖道:“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