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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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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月下,石板上一层银霜,尖细且长的荒草从断土坯里探出。油灯一窜一窜地冒着,蜡油滴落烛台,闻之有细微嘶啦的声响,窗纸内微暗微明,昏黄物影也随风打颤。

    深秋之末,初冬待临。

    屋内拔步床上轻靠着一人,青灰薄纱隐去了她的样貌,只能见得薄弱至极,毫无声息。

    丫鬟水慧将一袖炉放至袁冬月手中,又替她和紧了披帛,便陪坐在床榻边,静默无言。

    她的手如枯槁,朱颜难续,委身在一方杂院里已有十余年载,虽不在深宫却更甚深宫的辟冷。

    守在这一方宅院,不得出不得动,她早疯了。只道是,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她的前半生,步步为营,处心谋划,在终于要迎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前夕,一道圣旨骤下。皇权面前,她的心计不过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长姐得势,将她囚禁于远在西洲的一方宅院里,雇佣兵看守,供以最简朴的吃穿,又命一水慧侍其左右。

    这水慧原是长姐身边的丫鬟,生得雄壮彪悍,远不如其名那般温静,将她安插在袁冬月身边,美曰侍奉,无非是一眼线罢了。

    水慧也真真与长姐一个鼻子孔出气,自是不待见袁冬月,平素从不给她好脸色看,洗衣烧饭等活更是自管自的,与其说是她的贴身丫鬟,倒更像是时刻看管她的仇敌。

    这人一开始还只敢在心里巴着袁冬月快死,好让她早日回京,后来便也没了顾忌,便是当着袁冬月的面也能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袁冬月没了权势,没了靠山,却也不是吃素的人,有人咒你当然便要还回去。可她终归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粗言秽语自不会说,她便对水慧使鬼把戏,捉虫下药装神弄鬼等等,只要能气死水慧的事,她便都做过了。

    但即便气死一个水慧,又如何呢?

    初至西院时,她与水慧水火难容,将满腔悲情怒火一概发泄出来,白日相斗不休,夜里以泪洗面。昔日娇贵无比的她,玉指生茧,乌丝染白,活脱变成乡妇模样了。

    一眨眼好几个春秋过去,水慧未能得偿所愿回京,也认清了自己便是这辈子都要跟袁冬月耗死在这西院。袁冬月也认清了,长姐不会放过她,祁政不会来救她,或者说,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祁政。

    袁冬月原模糊的视线忽得对焦了,落在那积了灰的柜台上。

    她恨了他十年,甚过对长姐袁俞月的恨。

    时至今日,他的身形样貌都不甚清晰了,盖子孙满堂,皇恩浩荡,润泽天下,不同她这般人老珠黄,凄惨孤寂的模样。

    纵使她一开始便是有意接近祁政,助他排除万难,以固太子之位,却也难保这经年累月的相伴,她未曾交过一丝真心。

    当时天下险象丛生,她却助他一路峰回路转,扳倒秦王祁寒、晋王祁序背后的集团。

    她深明凡是资源集中的地方,永远都会是竞争激烈的战场,无论其表面如何风平浪静,这是历史的铁律。

    只是人非草木,她以清醒之身入局,况是一场惨败。

    难道他祁政嘴里口口声声的爱便全是假的。

    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竟浑成笑话。

    袁冬月叹出一口薄气。

    这辈子她与祁政恩恩怨怨,不过都是相互利用罢了,如今便是赌错了,也不甚后悔。

    她袁冬月机关算尽太聪明,却唯独疏漏了祁政这个变数,这个最明显又最致命的变数。

    院内传来轻细的脚步,水慧闻之即刻迎出去。

    “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水慧俯身叩拜,声音颤抖道。

    袁俞月捏着丝帕捂向鼻子,轻瞥那匍匐在地上打着颤的水慧,一地落了灰积了叶的门槛,周围之暗淡破败与她这荣华凤仪格格不入。

    “死了?”

    她捏着嗓子问道,生怕吸入晦气。

    “当在这刻去了。”

    袁俞月眼眸一转,缓缓踱向拔步床边,冷冷地看着靠卧在床边,那个她亲手囚禁了十年的妹妹。

    眼前的冬月,依稀能见得与她眉眼间的几分相似,只是面颊凹陷,形容憔悴,浑是将死之相了。

    她轻笑一声,缓坐在袁冬月身旁:“小月,阿姐来看你了。”

    袁冬月半阖着眼,五感渐失,只能见昏暗的身影,听得模糊的言语,依稀闻得她前半辈子最喜爱的香料味。

    这香料。

    袁冬月将眼合上了,过往幕幕忽从她脑中飞也似的划过,她却觉得时间流逝得太慢,慢到一幕幕都太记忆犹新。

    “小月,小月!”袁俞月忽抓紧她的手,一声一声真切地唤着。

    她用尽最后一口气,睁开眼,见到了她十年来不曾见过的脸,身体却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当今皇后,母仪天下,看着也不过个搽脂抹粉,膏泽脂香的妇人。倘她这十年来踏入这西院半步,袁冬月都要狠狠报复一番,只是如今她久病缠身,已全无气力了。

    她抽动着手指,浑身的怒气在胸腔翻涌,袁俞月抓过她的手放至其微隆的小腹上,轻轻地说道:“皇上待你好,纵本宫孕有皇子,也允本宫来西洲探望你一番。”

    “姐妹情深,做姐姐的总要送妹妹最后一程。”

    “你!你……”

    她笨拙地颤抖着,眼底尽是不甘与恨意,死死盯住袁俞月的脸,水慧服侍在皇后身旁,撇过头去不忍见袁冬月此番模样。

    她不在意长姐与祁政多么相爱,只恨人情淡如水,恨自己被背叛,被抛弃,勿论袁俞月与祁政,便是整个袁家的人,这十年间都未曾有一人寻过她!

    “恐妹妹不知,你身体虚空如此之快,可都是你床榻旁这香在作祟。”

    袁冬月咬紧牙关,瞥了一眼畏缩在皇后身后的水慧,一阵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淋漓在丝褥上。

    水慧闻其声响,失声叫喊了一声,对上袁冬月猩红的目光,又怯怯地扭过头去。

    眼前袁俞月淡漠得如一汪死水,怔怔地注视着她,朱唇勾出僵持的浅笑,浑像吃死人的女鬼,正等着她的生命一分一秒逝去,预备要饮血剥肉。

    脑中又开始飞逝过往,大都是她围绕在祁政身旁的画面。

    文熹五年,春社日那晚,她借由秦王祁寒与太子祁政相识。

    同年十月,她获得祁政信任。在东宫庭院内,二人究极星象,祁政允诺她此生非她不娶,仅她一人而已。

    次年九月,她借机从秦王口中套出潜藏在东宫的底细,为祁政顺利登基铲除了最大的祸患。

    那晚,她心情格外愉悦得意,秦王自以为获得了她手里的要秘,自也怡然自得,两人在黑暗里笑得喘不上气来。

    画面一帧一帧划过,袁冬月却浑身一紧。

    秦王祁寒?

    他当时的神情,分明不是笑。

    而是哭啊。

    “死了。”

    水慧伸手探了袁冬月鼻息,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贴地跪拜。

    袁俞月站起身来,看着她狼狈病死的模样,冷言道:“奴婢水慧有功,赐黄金千两,宅邸十户。”

    ·

    向晚灯烛荧煌,上仙楼里觥筹交错,笙歌缭绕,垂吊式三彩花灯映着红缎,是一番醉生梦死的好去处。

    周遭淫乐刺耳,人声嘈杂,铺天盖地的声响朝她袭来,袁冬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伏案惊起,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耳朵,而冲入眼帘的陌生热闹之景却让她愣生定住。

    死后竟有如此热火朝天的极乐世界?

    “二小姐可久等?”

    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并着大步子,一袭亮蓝色杭绸直裰翩然扇出一阵风,她的对面显现出一张清俊温澈的脸。

    袁冬月愣愣地辨了番模样,早知死后可逃孤寂,又有俊美男子相伴,倒不如早些自缢在那西洲,白吃了苦头。只不过这只俊俏的鬼倒──

    她想起来了,倒与年轻时候的秦王有几分相似。

    “想要本王如何还你人情?”那男子见她呆愣无语,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袁冬月闻言一惊,一阵恍若隔世的熟悉感直逼心底,她再又细细打量了眼前那名自称本王的人,猛地意识到他不是与秦王相似,而分明就是他!

    她不禁渗出冷汗,前世的画面悉数尽现在脑海中,周遭酒楼之景似也与记忆重叠。袁冬月猛地回头,只见三名男子怀搂美人,高声呼喊着打马吊。

    她紧绷着神经,心跳沉重地打着节拍。

    “砰──”

    时间对上了。

    她猛打一寒战,眸子一扭,果真后边的男子抡着板凳砸开桌台,争斗打闹声顿起。

    她回过头来,才见桌案上摆着温酒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浑盛着些春酒、社糕、社肉等物。

    袁冬月垂眸打量自己,手之凝脂如雪,衣之雅丽别致,她这才得以确认──

    她重生了。

    重生在玄鸟欢至、双燕恰来的春社日那晚。

    巨大的荒诞感让她没来由地忆起前世,若能不拾一物地赴往黄泉,早日了结了痛苦也罢,偏偏上天还要给她重来一世的机会。

    许久不见,这袁二小姐竟露呆愣胆颤之颜。

    祁寒思索半分,细抿一口清酒,随即朝下属稍使眼色,不远处三名男子间的争斗声即刻被摆平。

    “臣女斗胆今夜留宿秦王府。”

    他眉毛轻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后,笑道:“这就是你的要求?”

    眼前她面色僵滞片刻,随而显现出他印象里的热络从容。

    “殿下不愿意?”

    言语软糯,颇有撩人心弦之效用。

    “本王应允你。”

    说罢,祁寒站起身来,既然事务已然了结,此地也无需多留,他露出一丝浅笑,随即伸手示意袁冬月。

    “请。”

    见祁寒转身,袁冬月脸上甜润的笑容顿时僵住,低着头随秦王身后走。

    前世,就在方才那刻,她请求秦王牵线,遂与太子相识。

    既是重活一世,她定不做那攀援的凌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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