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火色烧灼
“你胡说!”许栀蹙了眉,惊呼着要打消他迷雾一般的言语。
她急促地打断,正说明她的心虚。
他和她说话时自然用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现代语音接上了。
所以说了这样久,明知隔墙有耳,他也并不着急。
李贤盯住她瞳色中的惊慌,步步紧逼,“公主敢说从未怀疑张良在大梁之后不回秦?”
许栀被戳到痛处。
她认为李贤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所处的挣扎。
“他回不回秦,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刚想撑了手臂,从池面上转头离开。
手腕很快被人握住。
“当然有关。”
李贤说了,他只消轻轻一拽,她就又回到了温泉水中。
浮浪一沉。她好不容易翻身起来,袖子却被他扯住了,她虽然穿得繁复,也禁不起多次落水的折腾。
问他令尹的事情也不说,问他城父现今是谁在坐守他也不说。
直到这下裙裳彻底湿透,许栀有几分恼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贤目光深沉。
“公主。你敢发誓吗?”
“什么?”
发誓这种事情,她并不全信。
陈平这几日没给她任何讯息,她自然就怀疑到了李贤头上。
她发的誓越毒,就越能说明重视。
“你敢发誓说明…”李贤话没说完。
许栀倏然打断他,且毫不凝滞地并立三指。
“我发誓,日后我若纵容张良叛秦,便教我复受地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之狠的誓言令他心脏骤然一拧,他猛地将她往池壁一按,阻止了她后面的话。
“许栀。”
他脸色阴沉得吓人,音色低沉之中隐去颤抖。
李贤这才知道,为何他父亲不告知他楚国联姻之事的用意。人留不住,心更不在,他还较个什么劲儿?
重蹈覆辙的曲折,往往不是一处。
尤其是他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有的鱼与熊掌兼得的论调,更彰显着错误不会很快被纠正,而是越走越偏。
他渐渐沉声笑了起来,长久以来掩饰了的阴狠从眸中渗漏出来,深处埋藏的冷刻,让夏日重现冰窖。
李贤一眼看穿她在怀疑什么,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他撑在她身侧,娓娓道:“上一次昌平君于陈郢叛乱,韩魏之地可不平静。”
许栀被他突然的转折愣了一下。
李贤续言:“早前颍川郡出事不过是韩地的一次试探,冯安不过是一个先导。接下来,除了张家有这样的号召力,被镇压数次的韩地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听懂了,瞪了他一眼。
“只要无人撺掇,以张平的性格绝不会铤而走险。”
“若是有呢?”
李贤轻飘飘的一句话,指向不明,却教人如临深渊。“颍川郡方原卸任,现今是我父暂代,相信他会秉公处理。”
大抵他从来就是这个说话方式,根本不知言辞残忍,生生要把她扎出血才甘心。
李贤低身,继续用她在意的,却不可更改的,更改不了的事物让她谨记。
“你敢在背后使诈。”
许栀话没说完。
她肩头一重,被人钳制住,动弹不得。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方才她还好心地把钥匙留给了他,这下李贤什么束缚也没了。
先秦民风开放,楚国更是烂漫瑰丽。饶是混乱,譬如早年齐襄公姜诸儿和妹妹文姜,便被诗经中南风一篇记录在案。
醴泉宫本身就不是个很规矩的地方。
拴在李贤身上的,除了她公主身份的枷锁,只有他的道德水平。
思前想后,似乎前者更有约束力。
许栀感受到李贤眼神的变化。
当他不想用卑微来伪装,能让人立马感受到他身上的冰冷,以及那种,要迫人诵读一千条法律条文的冷硬。
李贤抹去脸上水花溅上的水,睫毛上的水珠抖落。
第六感告诉她,这里有一种很危险的气息。
这里是陈郢,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这回旋镖还只能扎在她身上,被质一声放漫的是她。
现在必须马上离开。
刚从他手肘下方逃出一步,可恨温泉水位变高,只一刹,许栀就被逮住了。
李贤手一收,长发被缠在他指缝之间,更令她无处遁逃。
那张脸,骤然在眼前放大,深邃的五官中一双冷色的眼睛,生得过于漂亮。
他攥住了她要落在他脸上的力,又慢慢掌平她的手心。
这样的触碰并不是头一次,只是此刻,完全隐去了他虚伪的笑容后,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强硬得不容她逃避。
她从心底升腾起了一种怯意。
许栀拿起所剩无几的威慑,她果断而迅速地拔下一支簪子,如同所有故事中的女主角,老土地对他说,“你再不放开我,便是死路一条。”
李贤的反应却不按照任何剧本来。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手中尖锐的金簪,慢道:“公主是想自杀,还是杀我?”
她衣襟上那的纹饰彻底被水给泡开,云纹中的金线更令泉水波光粼粼。
许栀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点。
李贤完全不觉得这个动作代表她防备到了极点。
若她能厌恶他,也总比不管不问来得好。
他把她禁锢在怀中,手臂收在她腰侧,越发勒紧。“臣是无所谓,若公主死于此。李信大军明日便踏至此处,然后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
不能一切照旧。
李贤几乎没用力就夺过了她手上的簪。
簪头上开着朵缠枝金莲,她戴上还是摘下,皆是摄人心魄的浓丽。
他鲜少看见她的错愕印在莹白的脸上,当这种惊慌因他而起。
李贤觉得在翌日返回城父之前,似乎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李贤笑了起来,“若你所言,我早就是死路一条。”
橘黄色的光晕扑在她脸颊,若开在水中尽态极妍的绯色芙蕖。
他阴鸷的目光收束住她,“反正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一切都按老样子,那便是说走哪一条路都没关系。”
他失魂落魄,眉宇间都是支张的疯狂。
李贤躬身,一把捏住了她纤柔的腰身,轻易地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把她打了横抱。
那段台阶,这才第一次被人给踏上。
纵然她误会过他不止一次,但许栀从来不觉得李贤会来真的。
自从南郑郡回来之后,尤其是他跪着被她打了两巴掌之后,许栀觉得只要她拿出威慑的力度,他就不会折腾。
他不清醒的时候,只要她推他,他就会立刻停住。
直到此时此刻。
她推搡他,“你疯了?”
他垂眸往怀里一望,“在新郑,我就该疯了。”
“我警告你,你别乱来!这是楚国行宫,你不想再下狱吧?!”
“你觉得我会把芈犹放在眼里?”李贤眼神一暗,轻轻地垂首,“我不妨告诉公主。你以为芈犹为何连两个月的王位都没坐稳?”
许栀这才感觉到什么叫蜘蛛织就的网。
她不是蜘蛛,她是别人口中的猎物。
“上次,也是你?”
他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攥了他领子,挣了两下还是失败。
“既然你与我所虑一样,就该明白,负刍没有芈犹好解决。这些日子以来,我从负刍那儿发现,楚国支持他的氏族比芈犹多得多,这对日后秦国不是好事。无论昭阳在狱中和你说了什么,你绝对不能听昭阳拉拢你的片面之词。”
天底下再没有哪个女子像许栀,前一刻害怕得紧,一旦触及到了当下时局,她能立即正襟危坐。
这简直就是嬴政遗传的结果。
说话间,他已抱她走出了外殿的温泉水池,醴泉宫内空无一人,灯火不多,明月入户,清幽冷寂。
此时此刻,李贤不打算和她煮酒焚香。
她并不是没有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出现在他眼前。
古霞口的雪风吹到醴泉宫,许栀尚且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李贤,你别逼我。”
李贤见她手臂护在身前,绰约窈窕的身姿,处处告知他,她与多年前处处不同。
“公主心属张良,为何就不能施舍于我一些其他的?”
他用了施舍,但动作是词汇的对立。
李贤扔开薄纱,想要去抓她的胳膊。
许栀这才生怕,抬手一扬,指甲锋利,不慎于他脸上划过,但李贤并没停止,侧过脸,眼下清晰地冒出了血珠,红色添上,这一道血痕,竟更显他昳丽。
他没生气,修长的指节微曲,也沾上了些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因在水中,她光滑的皮肤比往日还要白上许多,更趋近冷白。
在她看着他脸上那道伤,愣住的下一刻,他忽然钳制住她的手腕。
后背抵上檀色床架,退无可退的许栀濒临崩溃,后脑勺被他一把扣住,指尖穿过丝滑的乌发,她声音不可抑止地带上了颤音。
“别,别让我恨你。”
李贤艳色逼人的面孔迫近她,“纵然我什么也不做,公主心中对我也只有怀疑与憎恨。那就让公主多恨上一些也无妨。”
很多他理解不了的画面,飞速地在他脑子放映,大多数是一闪而过。
他半跪于榻侧,单手扯开衣襟,任由火色一寸一寸灼烧,炽热地表露危险,“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忍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