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荒唐一沉
他的语气轻缓又隔得远,她听得不真切。
她落入水中完全没什么心理准备,扯下缚带的时候,水花飞溅,视线被白雾所覆。
她韫色的袍服在水中浮动,随波纹起伏,像一尾金鱼。
许栀的视线刚往上移,看到池中人手腕垂着一条半缠着的绳,她就停住了。
被束缚在此,说明他武功不高。
张垣之前说要让张良看看她的所作所为……
大梁与陈郢相距不远。
她眼睛没有敢再往上抬,飞快地垂下头。
“这,我……我当真没有想把张垣给弄到这儿来。”
她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被当成这种德行来让昭蓉讨好她,实在难以启齿。
除了头发,她肯定张良身上没有一处不湿。
“……如果你不说话,那就证明你没生气。”
她好像明白暗香浮动月黄昏,煖浪因风起,是何种意境。
既是张良,那又有什么好担心?
原本荒唐,期许为真。
张良是茫茫星海之中的一缕亮光,是她知足懵懂的梦。
许栀感激恰是晚上,又雾气深重。
殊不知烛火之下,她的慌乱被人一览无余。
水里飘着的那条深色缚带终于浮到了她手边儿,她一把给捞了起来,背过身,用很快的速度把它重新系在脑后。
看不见,不可视。
她便底气十足,反倒能够掌握主动,更敢去胡作非为。
她脚底踩着铺在地的光滑鹅卵石,水波浮动,她极力保持平稳站定,然后朝他的方向迈出步子。
有随夜风而来的清冷月光,逐步洒落消融在脉脉一池温水之中,日月星辰可真正看清看透她的心。
张良不动也好,只要他不后辙,那便是极好。
她愿意奔他而去,在这一晚忘尽全部的阻碍与隔阂。
她昂首,要去拉住他,
周身的水浪突然变多,许多水珠跳起来拍打在她身上。
白色水汽慢慢从她身前消散。
这显然是对方后退的反应,张良对她来楚国的事情该还是生气的。
在水中走路实在不艰难,许栀就着阻力又走了两步,冷月的清光擦肩而过,她耳珰的宝石熠熠生辉。
“我视你如明月,不敢怠慢轻视,至此之中,我对你唯真心。”
穹灰之夜,万霞尘灰,一月琼辉。
明月。这不是他。
在古霞口,他见过她落水的样子,与此刻,好像并无差别,却又截然不同。
她玉颜酡红,青丝散如藻,水妖般惑人。
直到一个‘张’字刚从她嘴里吐出。
这一刻,李贤才感到了无休止的绝望。
蒙恬与王贲都错了。
纵然他做出温柔的言行举止,捡了张良的进退有致去学,也终究是学不会谦逊温和。
杯中酒已尽,他手中盏摔落水池,徒留月影婆娑。
李贤此刻束手就擒也没有任何作用。
入喉烈酒苦涩无端,已知痛苦却还要作饮。
她脖颈一紧,低沉的声音骤然从耳边响起。
“你看清楚我是谁?”
紧接着,眼上的覆盖物被人扯下。
她顿时僵住。
不是张良,而是李贤!
时间凝固十来秒。
这十来秒,只有水流潺潺。
她完全感觉不到温泉水是温暖舒适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慌乱。
许栀连退两步又两步,直到她后腰抵在池子边上,咯得她生疼。
他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她,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没有任何偏移。
醴泉宫仿若不是为嬴荷华而布置,反而是为他所设。
李贤先她一步开口。
“公主这是何意?”
他朝她展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抬起左手,修长的指节绕了三匝右手的束带。
许栀没地方再退,经由方才那一惊吓,她推过去的水浪击打太大。
她是要好好与他讲正经事,但此情此景,这种境况,只有前所未有的心慌。
尤其是她的余光不甚瞟到他,边缘处的水线她及腰,但他不是。
不知道李贤他武功这么高,怎么被人制服,还绑在水中。
她拼命用余光寻找哪里有台阶可以上去。
最终发现朦胧白雾之中的缺口。
李贤解开了绳子也不着急从温泉中离开。
他对她的举止,恰如她对张良,有这种机会,焉能放过?何况,在外人看来,这还是她要求的……
“你还不上去,你想干什么?”许栀侧过头干脆闭上眼睛。
他的轮廓从月色与波光粼粼之中包容,格外蛊惑人心,他笑笑,“臣倒是想知道,公主想干什么?臣方从狱中出来,你便命人将臣带至此处?”
他尚且保持好言好语。
“我本是要见张垣。不曾想张垣不在,我便……”
“便以为我是张良?公主这样将臣置于随意玩弄之状,可是觉得心满意足?”
他的音量不大不小,说着,声音伴随着水哗地一声。
李贤两步就过来了。
许栀倏然感到了一种极强的压迫。
他之前一句话不说,又站得很远,还隔着雾,直裾袍上不系革带而结银灰丝绦,这完全不像他平日的样子。
但此刻,他完完全全地告诉她,就算换了衣服,也改不了气质。
好像笼罩在他身上不是白雾,贴在肩侧的几绺发也隐匿了清醒,干净无暇的外表之下是黑暗深渊。
许栀与李贤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她警惕着用上自己的身份去压一头他,她很容易‘原形毕露’。
比如当下,她更没办法维持自己的面子与里子。
“我并非故意要错认你……我是,”
这个你字还没落音,他突然迈近了,顺便把她抓回了手中。
刹那间,雾色变薄,月色照彻了他。
她大脑宕机。
终究是这个环境太过旖旎,又因为那张脸,论谁多看两眼,鲜少无动于衷。
她等着李贤并不委婉的质问言辞。
但他没马上说话。
许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正盯着她。
只要不与那双眼睛对视,只要垂首,许栀就能抓回清醒。
她一望,就看到他有些不对劲。
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散杂在水面上的半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是何物?为何浮了起来?”水雾大,李贤好像没看清楚,准备弯腰捞一个。
……吓得许栀一哆嗦。
李贤活了两辈子,他不可能不清楚这是什么。
等他看清楚之后,她才是丢人丢大发了。
“没什么。”许栀一把用箱子把那些东西薅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关在箱子里,金属扣合上,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只是一些温泉中需要用的东西。别管了,我们过去说话。”
许栀说完,立刻指了远处能上阶的地方,然后就卖力地往前走。
她一抬首,李贤果然看着她,好像还对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很好奇。
“你别看了!”
李贤当然看见了。
他没有戳穿她拙劣的掩饰。
“李贤?”
李贤低头,用眼神示意她往下看。
许栀勉强望了一眼,波动的水面之下,隐约有一副黑色镣铐。
水面上时不时会有几朵轻柔的蒸气升起,与橘红的烛光与清冷的月色相遇,犹如天上的霓虹,交织着波光流转。
他缓言,“臣沦为此种境况,公主不曾怜惜于臣?”
他眼中无辜。
发梢上凝结的水珠簌簌而落。
“…手上的绳子,你不是能自己弄开?”
李贤显然是个内心黑暗的人。但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去看他演戏。
“你,又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