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纠缠于首
容夫人从永安的殿门出去,也给带出去了一个讯息,嬴荷华此来陈郢是为了当楚王后,也只是为了当王后。
夜已经很深了,许栀依旧未眠。
她的中殿,正坐着一位野心勃勃的篡位者。
负刍一边置酒,一边看她。
“不日我王将返寿春。公主若有再不考虑我之言,可谓为时晚矣。”
此言一出,许栀知道陈地行宫是负刍给她的暗示的最后时间。
负刍会杀死芈犹,可记载并不详尽。
寿春乃是都城,要篡位杀王,最小幅度的变革当就在此地。
许栀立身道:“我闻寿春之中有上将军项燕。项燕骁勇善战,若公子当先安抚他。”
“公主此言可算与应?”
鹤立长颈铜灯上的火芯晃悠不止,负刍越过这两柄灯所置的中殿。
许栀起身,对面而立。
两人之间,仅珠帘相隔。
“公子不答都城之中的胜算,我又如何敢应?”
她看到他腰间带道,入行宫还能携剑而入,想来这里面多的已经是负刍的人。
负刍垂眸,美丽的眼睛里划过一种不起波澜的残忍。
这种残忍是楚王室中杀戮成性的惯常,十代楚王篡者登位有八九。
“公主殿下,我的胜算有九成。”
许栀本想着利用芈犹的死来分化楚国,接触项燕。
但现在看来野心家更好言谈利益。
尉缭说得不错:不怕他要什么,最可怕的是一无所求的人。
有索取,更好利用。
而且是可以用完就扔。
许栀笑笑,欲扬先抑,“负刍,这是你当王的胜算。”
他年轻躯体中天然是自信,“这当然也是公主的胜算。”
负刍适当地躬身,垂下那颗要当王的脑袋。
“公主的母国是秦。只要公主点头,我可在此立誓。愿与公主相敬如宾,后宫之中唯你一人,绝无异生之子。”
听到最后一句,许栀显然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感动或者相信,而是因为这句话是隋文帝杨坚的经典名言。
当下,一个要想当王的人说这个话,更格外地虚假。
但负刍误解了嬴荷华眼神中的晃动。
而且,不止一个人误解了她这个眼神——她那神色带着些不可置信,但听到这话,她好像很是受用。
就如当下,她停下在珠帘后左右踱步的动作。
“可我父王诏书里,大巫手中龟甲落下的是现今楚王。”
月色洒在她的脸庞,而她这句话极其缓,又因在夜中所言,显得有些温柔了。
她略扬起脸,亮泽的乌发垂到身前,琉璃珠光泽在负刍瞳中绽放。
负刍道:“卜卦中没有点名,我亦姓芈,为楚之王室。”
“我来之前有耳闻,李圆死后,昭阳复为令尹。我想公子会让我看到公子在氏族之中的影响。”
负刍笑道:“当然。”
他本已迈出了几步,走到殿门,他似乎又像想起了什么,忽然折返。
“公主可否过来?我附耳与你说一件事。”
从来也没人指挥过嬴荷华,她趾高气昂。
“你过来。”
负刍稍稍滞了一秒,他回身,眼中怀着不明所以的笑意。他的步子不能算大,但迈出得快。
似乎风中有什么微动。
但很快,蓝绿白的珠帘因他的动作而乍起了一连串的响动,演奏出悦耳的碰撞。叮叮当当,似小泉击石头。
“殿下。你所谴去王兄那里的刺客,当收好。”
许栀正当要接话。
负刍在算好当下要如何进一步获取一个秦国公主的信任。
他复又低声,“殿下,你出于王室,你该明白,要想手握大全,王之子嗣乃是必要。王兄有他的容夫人,我只有殿下,只有你。”
负刍说着这种深情款款的言辞,纵然他极力地表达着柔情,但许栀在他的语句之中听不到半点的感情。
负刍将把生个儿子给他,再欲图吃干抹净的举止,说得如此之冠冕堂皇,倒也不外乎是个合格的野心家。
许栀抬起眼,“楚秦之间多有来往,朝臣里面有多少站在你这边,我心中也该有个底。”
负刍知道嬴荷华不是个轻易能被他用此等计俩给匡住的,她要他底细,而且是全部的底细。
“公子既然知道我遣了人去阮华殿,那我也可以让他们去楚国任何地方。”许栀走近一步,“公子,我实际上没必要关心你和你王兄谁是楚王。”
大抵是负刍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他睫毛密而黑长,他微躬身,朝她漫漫一笑,“公主当真愿意每日面对着比你父王还年长的王兄?”
负刍承认自己是想揽住她,又或者抱她,但他只是刚抬起了手。
大殿斜后方,薄如蝉翼的黄白绢帛扇门显出一个影子。
她看到扇门后的黑影很快变深。
早前,许栀吩咐过暗卫守在门外,负刍深夜来访,一旦他有不妥的举止,可当即出手。
但她警告过暗卫用暗器。
谁知,一声巨响,窗户被人猛地踢开了,木头枋子被打得粉碎,簌簌落了,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再看,负刍已经捂着腹腰处,嘶了一口气。
谁想扶负刍上位不是许栀真正要关心的内容,楚国被灭也是早晚,她要及时掌握住楚臣中那些最深切反秦的力量将之扼杀。
项燕一家不足以支撑起庞大的楚国谱系。
当下,负刍这边,她还需要稍稍安抚着,把芈犹与他的王位之争过渡了再说其他。
所以,她想要去扶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由海螺石,鹦鹉金,白鲛珠,交相串联的帘子乱晃。
她还没蹲下,那知她束发的流簪被一根很长的珍珠帘子缠住。她抬手拨了几下都没扯下来。
紧接着,许栀手腕一紧。
她一动头发就扯着疼,又倏然一震,皮肤相触,她立即知道对方是谁。
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偌大的楚国行宫,居然没有一个宫人侍卫当即出现!
“你竟敢踢本公子?”
“负刍公子,分明是你自己没站稳。外臣劝你还是尽快返回寿春。”
这个气定神闲的声音,负刍可太熟悉了!
昭阳当年丢了令尹的位置,可不就是拜他所赐!
负刍的母妃乃是昭氏所出,他前些天还在令尹府听了那桩骗楚的旧事!
“你怎么在此?!”
李贤把腰间的印鉴拿出,“外臣身为秦使,为何不能来此?”
“有门不走,为何从窗而入?莫不是鸡鸣狗盗之徒,惯做一些小人之行。”
“公子不曾读晏子使楚?外臣来此,是来救公子的性命,公子将死浑然不知。”
李贤说了,再朝嬴荷华颔首拜道:“夜深风大,令公主受惊,望公主恕罪。”
他说这种话,可谓是手到擒来。
一则提醒许栀。二则也警告负刍,现在楚王还不是他。
负刍方才还觉得自己胸有成策,但此刻,他不敢去与李贤的眼神交接。
秦国公主对他举止还算客气,但这个李贤一个小小的监御史居然对他公然出手。
负刍想,他定有咸阳的诏命在身,这才如此放肆。
对于秦王嬴政,负刍心里到底还是憎恨又发怵。
“公主殿下放心,夜深风大,有劳公主命人修缮窗户。”负刍言罢,作礼离开。
殿中一片潦草,也是一片寂静。
月色流淌在光滑地砖,像是一滩明亮澄澈的水。
李贤他离她不远。
许栀隔着光,能清楚地看清他交领夹缬上的凤凰图纹,腰侧还是佩着那把长剑。
故乡的月将他锋利的目光照得要比在咸阳柔和许多。
他们都不说话,谁也没解释自己在干什么。
良久,连灯芯都看不下去,噼里啪啦地燃起了响声。
李贤也就这样站着。
不一会儿,风把地上的碎木屑吹得满地袍。
而李贤好像总算和张良学了一些好习惯,他躬身去捡掉了一地的木头枋子。
“臣把公主殿内殿外的人都想办法调走了。公主若不想今日之事被芈犹发现,还当速速清扫。”
李贤说得还挺自然,他又是在明知故问她为什么不过来,还不到他的身边去问他为什么来行宫?
到底是相处得久了,许栀自以为他有什么心眼,她很清楚。
“我不会问你来的原因。”
李贤冷不丁开口,“臣一个人没办法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这些东西清扫。”
他好像只是要她一起去拾掇那些碎片渣渣……
或者是,许栀永远也不曾知道李贤能把一件事如何掰开揉碎了去设计人。
他要她过去,等她被解开束缚后,让她自己走到他身边去问他,靠近他。
许栀觉得自己说这个话很没面子。她自从在李贤面前把公主的架子抬起来之后,鲜少去求他做事情。
她要是在这儿一直站着也挺傻的。
进了行宫,她腰侧没有佩刀。
她不得不说话。
“……我被缠住了。”
李贤顺其自然地站在她面前,微低下头,“臣帮公主解开。”
她头发长,发簪钗环比在秦的时候戴得多多了。
尤其有一支钗,上面是衔珠金凤,底下又用银丝做了连枝藤,缠绕于上,反插入垂边发髻。
她看不见自己的头顶,依稀摸到了发髻。她的发带、流钗和那串珠帘夹杂在一起,要解开,绝不算是个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李贤起先还很有耐心地顺着,到后面,那些繁复的珍珠链条越发不听他使唤。
能让李贤感觉到困难的事情不多。
感觉他没给谁梳过头发,修长的手指坚持要与那些发钗缠斗下去。
分明就做不好这类事,执拗又冥顽不灵。
既然李贤自告奋勇,她不介意好好地继续为难他一番。
“你不许弄坏我的发簪,不准割断发带,也不能扯疼我了。”
她感觉他的手停滞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在思考。
“臣以为,若这样会耽误许久。”
他说着,珠帘还在叮叮得响。
“动作小点,这是在楚国,不是芷兰宫。”
许栀微扬首,看到他认真的样子。
“臣知道。别人若误会便是不好。”
他真算有一幅好皮囊,眼睫纤长不密,鼻梁挺直,笑则若桃花迷惑性很强,不笑则诡谲多变。
眼睛浓黑如墨,暗淡又复杂,熠熠生辉又讳莫如深,深处望如银河般深邃无垠,藏有两世的朦胧。
许栀指尖碰了碰落到她与他面前的那一串孔雀石。
“我不管旁人怎么说。”
李贤看着她无甚纠结,恍惚间明白,她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上答应来楚。
分散楚国注意力,从外部环境保证大梁顺利被攻下,也是她的考量之一。
这与他当年在灭韩之间做出的选择相差无几。
李贤除了喜欢伤害自己之外,应该就是喜欢给自己找解不了的难题。
“阿栀,到底凭何至此?”
“我愿意拿以后的人生,去换取一个机会。”
她说得不能再明确。
她总可以给他,旁人不曾有的宽慰。
她也总可以在一瞬间彻底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光线投在他的脸上,猛烈的疼痛骤然在他心脏揪起,不知手上哪里用力重了些。
啪地一声,珍珠的细线崩开,断了,砸在地上,又遍地跳跃,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