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要向云咎吐露那些从蛛丝马迹中摸索出来的揣测, 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p> 若放在以往,明曜觉得她或许会更谨慎地斟酌用词,以防云咎从中琢磨出几分试探和怀疑。但如今, 她只是拉着云咎的手,很自然地,便将她在北冥察觉到的微妙之处全都细细讲给他听。p> “会不会……是我多心了?”仅凭单薄的字句, 毕竟无法完全准确地将明曜的感受描述清楚,因此说完之后, 连明曜自己都有些不敢肯定了。p> 她习惯性地歪了歪头,步摇轻晃, 轻轻碰到了脸颊, 她伸手将它拨开,喃喃道:“或许是因为这些事过去太久了,姨姨们都不记得了吗?”p> 然而还没等明曜想清楚, 她却感到云咎的手掌有些用力地握住了自己,她抬眼朝他望去, 见他高挺的眉峰微锁, 似在非常认真地思考她的话――认真到, 甚至显得有些彷徨。p> “云咎?”明曜很少见到爱人这个样子,一时竟也有些紧张, 她沉默了一刹, 身子逐渐变得有些僵硬,“是……真的有哪里不对?”p> 云咎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墨色的眸子将眼前身着嫁衣的少女框入其间, 他沉了口气, 沉默了好久才道:“明曜,当初我将你带回西崇山, 对你说我取走了魔族五百年的岁月……那,本不仅仅是指修为。”p> 话音落定,云咎感到怀中少女的躯体逐渐僵硬起来。她的指尖有些细细的颤抖,睫毛扑闪着,转向他的目光中却顿现一种令人心碎的惊痛:“你……是什么意思?”p> 云咎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一向从容平静的目光竟带了几分颤抖和畏惧。他看着眼前一身红衣婚服的少女,却仿佛那炽烈喜庆的红,将化为无尽的烈火将她彻底吞噬。p> 曾经在北冥深海所发生的一切的侥幸,都在此时化作锋利的短刺横亘在他的喉头。以至于他此刻回忆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一反常态地选择回避真相,以至于放任它膨胀到此刻难以忽略的地步。p> 接下来短短的半刻,在云咎心中却漫长得好似一场连绵到没有尽头的雨季。p> 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在明曜面前艰难地讲出自己当时的意图,又是怎么在明曜良久的沉默中,近乎哀求地等待着她的审判。p> 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她还会愿意接受他吗?p> 这似乎是他与明曜,与北冥之间最后的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p> 他曾侥幸地希望这个裂痕永远被弥补、被掩盖。p> 但事实证明,云咎此生所认真祈求的每一次侥幸,从没有真正眷顾过他。p> 明曜静静地听云咎讲着当初魔渊所发生的一切,神明低沉而颤抖的嗓音将她又一次拉回记忆的沼泽。p> 她这一生曾主动或被动地忘记过太多事情,而每一次记忆的回归,似乎都要对她平静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p> 特别是……她被执法神带离北冥的那一段过去。p> 那可以说是受神力波及而遗忘的,也可以说……是她自身为了逃避过于痛苦的自责,而自发遗忘的。p> 从很小的时候起,执法神|的|名号就在魔族之间流传,那是魔族唯一知道的神 ,也是那些妖兽躯体中仅有的,关于外界的印象。
占据了妖兽身躯的北冥魔族,同样继承了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因此执法神的形象,从一开始就与死亡划上了等号。p> 从“如果被执法神知道,我们偷偷占据了妖兽的身躯,或许会被处死”,到“如果被执法神知道,魔族复生了天道所不容的禽鸟,我们会被处死。”p> 明曜从小,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p> 所以每隔五十年,都要学会压制自己本相之力的爆发。p> 所以要心甘情愿地,乖乖走入被魔息充斥的牢笼,在本相之力鼎盛的那一天,当好一只囚笼中的金丝雀。p> 如果被发现了,明曜……就没有家了啊。p> ――她真的乖乖听话了,真的有用尽一切的力量压制自己的本相之力。p> 不仅是神族,哪怕是北冥中任何一个魔族,都不像明曜那样,在已经成年的岁月里,孱弱、苍白,面对一切伤害,都毫无还手之力。p> 这就是云咎当年看到明曜时,瞬间燃起怒火的原因。p> 在那时的执法神眼中,她是神族的孩子,却被魔族养得,好像连碾死一只蚂蚁的能力都没有。p> 他在那个瞬间,是想将魔族也当做蚂蚁那样碾死的。p> 于是他无视了明曜反复的哀求,重新落上了牢笼的锁,动身前往了魔渊峡谷。p> 但彼时丧失了一切与爱有关的记忆的,铁面无情的执法神并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些人真的能够为了爱与善意,消耗自己的一切。p> 而明曜就是那种人。p> 魔渊的牢笼锁不住本相之力鼎盛的神鸟,因而她被困住,只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p> 明曜眼睁睁地望着执法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北冥昏暗的海水中。姨姨们恳切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她的耳畔。p>执法神会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被处死?还是会被封印?他们的身躯是否会如最初那些妖兽的残肢一样被大卸八块?p>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控制好本相之力,才招引来的。p> 莫大的愧罪感铺天盖地,明曜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座牢笼里了,她或是应该去求执法神,或是与亲族一道同归于尽。p> 总之,没有第三个选项里。p> 蓝鸟第一次在有意识地情况下暴起本相之力,残旧的牢笼被冲开,小小的锁扣跌落在地。p> 她在冰原上飞翔,本相之力暴起又迅速消散,她开始哭喊着往峡谷中跑,水流湍急,寒冷如刀,她的银发绽开在海水间,像是一蓬毫无生机的乱草。p> 她不知道水流能不能将自己的声音送到神明耳畔,可是她不断地求着――不能杀了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是明曜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啊。p> 彼时,她并不知道执法神听到了她的话。p> 也不知道执法神在最后一刻,将手中神威千钧的长剑化为了玉弓。p> 她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金箭在黑暗的峡谷中绽放,如同夜幕上碎开的万千焰火,将北冥刹那点亮。p> 窒息般的绝望如潮汐将她淹没,她周遭的一切开始失声,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姨姨们的脸。p> 她们对她说“对不起”。p> ……为什么呢?分明是,她对不起她们才对啊。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在这场残酷的金箭流光之后。p> 失去记忆的神禽来到西崇山,潜意识不断回想起峡谷中惨烈的场面,又在日出之时被再一次将其遗忘。p> 留下来的,好像只有再一次回到北冥的执念。p> 那时神侍小玉问她,为什么总是做噩梦;那时月隐峰的神女跑来偷看她的梦,然后对云咎说“要是她想起你当时做了什么,怕是会转身就跑吧”。p> 是啊,那时她甚至还能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跑。p> 而此刻,那种勇气早就在云咎每一次注视向她的温和目光中消散了。p>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认真地爱着云咎,也被他深深爱着。他们能够走到今天,已经越过了重重的猜忌和质疑,他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妥协,从高高在上的山巅走入她的深海。p> 她怎么能够在他最憧憬的日子里,又一次松开他的手?p> 明曜的寝宫中落针可闻,因为陷入痛苦的回忆,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冷。p> 当她回神的时候,发现云咎正紧紧拉着她的手,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珍惜却小心地替她渡着神力。p> 好像是在害怕,她会突然因为自己的亲近而流露出厌恶的神情。p> 于是明曜就这样垂着眸,定定看着云咎的脸。p> 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她面前开始流露出这种进退犹疑的小心?p> 是她将他从那孤高清冷,不可一世的执法神,拉到了与她平视仍学会低头的位置上。p> 明曜的指尖动了动,从云咎温暖的掌心抽离。p> 神明的表情一僵,在刹那流露出了一种灰败的绝望。他抬眸看着她,墨色的瞳孔颤抖,徒劳地张唇,却不知道该讲什么。p> “……没关系。”良久,云咎道,“没关系的,明曜,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逼迫你的。”p> “我会想办法让她们恢复记忆的……你的身体不好,不要难过。我陪你回去……我去想办法,你要是不愿意再见我,我也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是你的身体需要神力,我、我可以……”p> 明曜却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云咎已经开始泛起水色的眼睛。p> 眼前陷入刹那的黑暗,视觉失灵,云咎仿佛连嗓子都被堵住了。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眨眼,像雕塑那样定着,仿佛动一下便扯断丝线,令头顶悬挂着的匕首彻底落下。p> 明曜却在此刻探身亲了亲他的薄唇,感受到云咎骤然僵硬的身体,她顿了顿,然后学着他往常的样子,轻轻舔了舔他微抿的上唇。p> “不是说好了,一起面对的吗?”她轻声道,“没关系的,我有办法,北冥那么多孩子的记忆,我都能替他们找回来,姨姨们的记忆……我或许也是有办法的。”p> 她松开掌心,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的眼睛和神印,然后与他十指相扣。p> 在神明的视线里,他看到她满是信任和爱意的眼睛。p> 他的小姑娘,越过曾经那道天堑般不可愈合的鸿沟,选择走回了他的身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