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冥沧冰魄中所容纳的执念短暂而重复, 几乎充斥了明曜无意识的呢喃。在设法使妹妹重生的这段时间中,冥沧对她的血脉进行了很深入的探查,也逐渐了解了明曜本相之力的规律。p> 并且,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得知了自己与明曜作为神魔混血的身份。p> 双头巨蛇的心头血之所以有治愈之能,是因为那是他体内的神血与魔血交汇之处。当神血中灼热磅礴的神力, 与魔血中阴冷毒寒的魔息交融,极致的两种元素碰撞, 才阴差阳错地使他的血液获得了这种天然的治愈之能。p> 在察觉了这个缘由之后,冥沧重新审视了明曜体内的伤势, 最后愕然发现, 天道雷劫并没有将她全部的血脉烧断,相反,它完好地保留了明曜身上流淌着神血的那些部分。p> 即便冥沧早就明白, 天道对北冥魔族有着极端的轻蔑,可明曜这具残损的身子却在此刻, 将神族与魔族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无比具象地展现在他的眼前。p> 因为魔族生来有罪, 他无辜的妹妹就这样被天雷处死。p> 而因为神族生来高贵,即便作为混血, 蓝鸟体内的另一半血脉依旧得以完整地保留。p> 冥沧盯着蓝鸟的尸首, 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另一种人格的讥笑、愤怒、嘶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叫嚣,仿佛有一团烈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焚为灰烬。p> 他开始痛恨神族, 连带着痛恨自己血脉中的另一半神血。p> 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 冥沧开始设法一点点剥离自己体内的神血,将其重新渡入明曜的体内。p> 天道对神族的偏袒, 成为了明曜重生的关键。神血开始复苏她的血脉,双头蛇的心头血又保护着她原本流淌魔血的部分不受灼烧。p> 在外人看来,冥沧为了复活明曜,着实花费了很大的代价。p> 但对于冥沧来说,将神血一点点抽离自身的过程,又何尝不是在坚定他自己的内心?p> 与其做个神魔混血的杂种,不如干干净净做一只魔。p> 后来,也正是这样的心念,带冥沧穿过了无尽黑暗的北冥荒幕。p> --p> 当冰魄记录的执念从云咎识海中消散时,明曜依旧趴在他膝上睡得很沉,云咎摸了摸她倾泻在肩头的银发,又沉默着低头看着她出神了很久。p> 直到明曜小院的门被敲响,云咎下意识抬头朝院外看了一眼,却恰然对上素晖从门缝后露出的脸。p> 自从冥沧神色郁郁地从明曜院中离开后,素晖便想着自己也要来看看明曜,只是她没想到刚推开小院的门,就正好与不远处红着眼眶的云咎四目相对。p> 诡异的沉默自二人间蔓延开,素晖瞳孔颤抖,三分无措七分震撼地看着迅速偏过头的云咎,抬手便推门而入。p> “你……”素晖走近两步,以为自己眼花,声音依旧带了几分恍惚,“你眼睛怎么了?”p> 云咎冷着脸,将睡在他膝头的明曜打横抱入屋中,垫了枕头,盖了被子,才表情淡然地从屋内走出来。p> 眼尾却一点余红都没有了。p> 素晖坐在桌前瞅他,脸上原本讶然的神色也逐渐恢复了平静。p> 莹白的蛇骨在她掌心被盘得生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咎,朝自己对面的凳子抬了抬下巴,反客为主:“坐。”p> 云咎并没有动,他的手掌紧攥着,身体肌肉紧绷,居高临下地望着素晖,整个人像是一弯拉满的弓:“为何要杀伏尊?”p> 素晖笑道:“你是只想问个理由,还是想知道全部?”p> 云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沉逼视着她。p> 素晖不为所动地盘着蛇骨,额前黑紫色的堕神印带着一种鬼魅的艳色,片刻后,她笑道:“因为我需要摆脱天道,而已经授封正神之人,只有堕神才能彻底摆脱 的掌控。”p> “堕神有许多方法,不一定要杀掉龙神。”云咎的目光落到素晖掌心的蛇骨上,缓缓开口,“你不是冲动之人,仅仅是为了沈寒遮,你不太可能那么突然地,用如此堂而皇之的手段行事。”
素晖是执掌梦境的神明,伏尊年迈迟暮,又陷入谵妄多年,要想在他的梦境中彻底摧毁其神识,对于素晖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p> 如果只是为了替沈寒遮报仇,再怎么看,她也没必要选择深入敌营,直取正神首级的方式――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张狂到这个地步。p> 素晖赞许地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云咎的猜测,而她脸上原本轻柔的笑意,也逐渐被严肃的神情所取代:“我的堕神之兆,在前往东海之前就已经显现。准确来说,是在我意识到天道竟然默许人族遭受戕害,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便已经决定不再顺服于 。”p> “见到伏尊之前,虽然有七成把握,但我依旧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就是他害死了沈寒遮。可当我通过其梦境了解了一切的始末之后,却忽然生出了一种疑问,”素晖认真地看着云咎,平静道,“天道,为何不惜打破千万年来的规则,纵容,甚至包庇龙神杀死鬼王?”p>她将“鬼王”两个字咬得很重,似像是在暗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沈寒遮替北冥做的那些事吗?”p> 素晖简单地将龙神试图吞噬鬼气的那些事又快速地讲了一遍,云咎眸色渐深,与素晖对视一眼,瞬间捕捉到了整件事中最不寻常的一点:“你是说……被鬼气所占据的龙神分身,甚至有一刻不再受其本尊的操控?”p> “对。”p> 云咎长吸了一口气,俯身在素晖面前坐下,他二人毕竟曾经同为正神,对于有关天道之事,自然远比冥沧和明曜敏锐得多。p> 他思索了片刻:“分身,神血做身,神力为魂,与神明本尊休戚相关。鬼气进入神明分身体内,不仅盘踞暗藏多年,甚至在本尊势弱之时,可以反客为主,操纵分身。这……确实前所未闻。”p> “天道有权统辖众神。伏尊年迈,不论站在天道的角度,还是东海臣民的角度,应当都更需要一位年轻力壮的主神。可是,当伏尊想依靠鬼气,寻求长生之时,天道竟然没有任何阻拦。这也不合常理。”p> “对,”素晖再次点头,“伏尊当时正做困兽之斗,后又陷入谵妄,在乾都大阵受困多年,未必有余力细想此事。但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鬼气真的可以使伏尊获得长生,而天道也乐意龙神保持着这样衰朽羸弱的状态苟且偷生?”p> 云咎微微蹙眉:“可是……这对天道有什么好处?”p> “想不透啊,”素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因为想不透,所以,我|干脆把整件事闹大,闹到世间无一人不知我素晖弑神,闹到神族众人都知道天道要将我绳之以法。”p> 云咎沉默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素晖安静地盘着蛇骨等他思考。许久后,只听他道:“所以现在……你和多少神明接触过了?”p> 素晖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接近“孺子可教”的表情:“若算上未封正神的那些……已有十几位了。”p> 云咎闻言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只平静道:“小心为上。”p> 素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知道云咎即将和她踏上一条相似的道路。p> 如同她因沈寒遮之事,对天道心生猜疑,此刻逐渐恢复了记忆的云咎,在得知明曜被天道残害致死的真相之后,说不定在将来会比她更疯。p> 猜忌是原野上的第一颗火星,风一吹便会形成燎原之势。p>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天道的每一道旨意,每一个举动,都会在他们眼中变成别有用心的手段。p> 为什么天道要在麾下留一个年迈力衰的龙神?这样显而易见的无利可图之事,背后是否暗藏玄机?p> 素晖想不明白,就只能从天道麾下的其他神 身上入手。p> 可是,神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神明对神识的操控更加强大,哪怕在梦境中,大多也保持着警惕。因此,当素晖试图走入其他神明的梦境之时,往往会遭遇到极大阻拦。
但是,在天道向诸神下达神谕之后,不出素晖所料――这种状态改变了。p> 不管那些神 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蠢蠢欲动,试图杀掉她。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察觉到她的到来之时,将她放入自己的梦境。p> 于是,这些天里,哪怕身处北冥,素晖依旧跟很多神 产生了联系。p> 在这些神明当中,有一个未封正神的文神,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p> “既然不认同天道,为何当时草草接下神谕,去经历了几百年的情劫?”那文神诞生自书香,外表是个温柔娴雅的大家闺秀,如今已有八千余岁,却依旧整日泡在书海里打瞌睡。p> “比如说我,”文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喜欢看书,也不想当文神,天道当年说,只要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书,就可以授封正神。”p> 文神摇了摇头:“可去 的吧,我看一行就想睡觉。”p> “后来天道都放弃了, 说我天资奇差,不可要求太高,只要读完这里的十本书,就算我完成神谕。”p> 素晖失笑,觉得这位小孩子心性的前辈十分有趣:“那你如今看了多少本?”p> 文神想了想,老实道:“坚持得最久的那天,我勉强看了一页。”p> 素晖好奇:“那本书叫什么呢?”p> 文神想了很久:“啊,我忘了。”p> 素晖在离开文神的梦境之前,她还依依不舍地对她说:“我对你没有坏心,就是好奇你怎么会堕神而已――你有空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还挺无聊的。”p> 素晖摇了摇头,抱歉地婉拒了文神的好意。p> 她穿梭在这些神明的梦境中,只是为了打探天道是否还有古怪之处,原以为能从这位八千年未封正神的神 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却原来只是人家不爱读书而已。p> 素晖在离别前安慰文神道:“其实书也分很多种,诘屈聱牙的还是少数。比如人间的一些话本子,情节跌宕,动人心魄,你或许可以试着看看那些。”p> 文神兴致缺缺:“再说吧,这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人心魄的书。”p> 素晖笑着摇头:“反正
你也不是为了完成神谕,打发时间而已。”p> 文神躺回书堆,嘴上说着记下了,却开始哼哼唧唧地敷衍她――谁都没有把这次的见面当回事。p>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因为这段对话,文神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绕开天道神谕,直接飞升为正神的神 ,且她所获得的权柄和神力,更远超任何正神授封之时的加持。p> 素晖也从未想过,天道最大的阴谋、自己和云咎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真相,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这段和文神之间的三言两语给揭开了一角。p> 甚至因为整个过程的起始太过滑稽荒诞,多年之后,这些曾被天道授封正神的神 回忆起此事,依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p>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p> 对于如今的素晖而言,和文神之间的对话,只是一个有趣的插曲,一切还未见端倪,她自然也不会跟一本正经的云咎谈起这些。p> 素晖与云咎,只是如同千年前一样,在这场对话之后明确了统一的立场。p>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云咎说出“小心为上”这四个字之后,她依然松了一口气。他们谁都没把“反抗天道”说出口,可彼此都已心知肚明。p> 这场处心积虑的谋划,只会比千年之前,帮助云咎违抗神谕的那次更加隐蔽。p> 素晖笑了,决定先给自己的战友一些甜头,她托着脸,兴致盎然地问他:“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需不需要我讲给你听?”p> 可没等云咎回答,“吱呀”一声轻响,明曜寝屋的门被轻轻推开,银发的少女站在门内,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脸颊似有泪痕。p> 她琥珀色的双眼定定望着云咎,许久后低声道:“云咎,天道……来找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