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明曜放开臂弯中的小龙崽, 将目光重新移回缠打在一起的暮浔与暮溱身上。他们没有动用魔息,只是拳脚|交错,任凭拳头和脚踢不断地落在彼此身上, 发出一声声的闷响,可即便这两人早已双眼猩红、鼻青眼肿,却默不作声地, 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发出。p> 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p> 又是一拳从身侧袭来, 暮浔一把挡住暮溱的攻势,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魔魂的脸上,他深蓝色的眸子沉沉望着他们, 仿若有一团烈火自那双瞳中点燃:“……你们哭什么?”p> 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p> 暮溱被他握在掌心的拳颤了颤, 也垂落, 他与暮浔一道望着那些魔魂, 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p> 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p> 他望着小魔魂, 望着他人生之初听到的第一声执念的源头, 那个女孩站在很远的地方,泪水布满了脸颊, 朝他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冥沧。”p> “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p> 他回头望向暮溱:“你也觉得我错了?”p> 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p> 暮溱,或者说生活在冥沧身体中的另一个魂魄――他曾是他磅礴欲望的外化;曾是他痛恨憎恶、日日压制的存在,但也曾与他感同身受、心念相通。p> 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p> 他曾是与他同为一体的,另一个自己。p> 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p> 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关节的形状、皮肤的纹路,经络的延伸,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p> 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p> 他已经与“暮溱”彻底分离了五百年。p> 这五百年的时间,他成了怎样的人?“暮溱”成了怎样的人?那些成为了“东海龙族子嗣”的魔魂,又成了怎样的人?p>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意识到――那曾经与他同为一体,心念相通的另一个自己;那些曾经在荒幕边,只能通过他交流的,形单影只的魔魂。已经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独立的个体。p> 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p>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发着颤,几乎不能完整地发声,他望向暮溱,又望向那些魔魂,“为什么啊?”p> “五百年前,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p> “当时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p> “暮溱,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做的?”p> “吞噬了这些魂魄的,不是你们吗?”p> “为什么现在后悔?”他转脸看向暮溱,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为什么你也后悔?!没有你我,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当年,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为何现在后悔了?”
暮浔的神情扭曲了一瞬,用力按着暮溱往膝下的案几上重重掼下!桌案当即两分,暮溱满脸鲜血地被暮浔从地面扯起又凿下,一下下重击,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暮浔心头,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p> “哥哥。”明曜走到冥沧身前蹲下,她仰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伸手试图抹去他眼角的血迹,却被冥沧躲开。p>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抑入喉底:“……别这样叫我。”p> “哥哥,”明曜看着冥沧,再次郑重地喊了一声,“你和暮浔本身就是一个人啊,他是你的另一面,但他也是你。”p> 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北冥而言,你或许并没有做错。”p> “只是……没有其他的路了。”p> 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明曜沉默着站起身,与暮浔、暮溱,与东海的魔魂对视,艰难但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到北冥,再寻求另一条路……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可以吗?
”p> “让这些孩子在父母族人的陪伴下长大,让他们拥有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可以吗?”p> 周遭陷入了寂静,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纵然在龙崽单纯的目光下,大家似乎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显得难堪而狼狈,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明曜的话。p> 事实上,这样的场面并不在魔魂的构想之中。p> 在冥沧与执法神的大战过后,当他们被云咎的结界困在沧澜庭的那一刻,魔魂们其实就和冥沧一样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p> 执法神铁面无私、执法严明的名声传遍四海,即便沧澜庭中的孩子已经全数被魔魂占据,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云咎没有胆量出手处置东海全部的子嗣。p> 可是……如果有万一呢?p>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鸠占鹊巢,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吗?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p> 但是,纵然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当明曜此刻将选择的权利交到魔魂手中,却依旧没人能够明确地回答她。p> 甘愿妥协,接受神明的处置是一回事,可自愿放弃奔波万里、期盼千年、忙碌百年得来的东西,却依旧很难。p>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p> 哪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那些龙崽不公平,哪怕知道自己错了,却依旧放不下。p> 明曜在人群中站了很久,对北冥的同情和对龙族的亏欠像是对立的两极,生生拉扯着她,令她在彷徨之余,更生出莫大的痛苦。p> 此时此刻,她全然能利用本相之力,强行将魔魂逼出龙崽躯体,可她……又确实难以踏出这一步。p> 正因为理解北冥所遭受的不公,正因为明白魔族是多么急于摆脱那暗无天日的炼狱,明曜才会在此刻感到如此绝望。p> ――北冥,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吗?p> 北冥,真的会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吗?p> “寻求另一条路?”冥沧低笑了一声,笑声怆然而苍凉,“谈何容易?”p> 他冷冰冰地看向明曜:“知道为何当年天道要追杀你吗?”p> “因为你我是神魔混血,因为你身上还流淌着一半魔族的鲜血。你以魔族之躯生存于神界,就是你最大的罪孽!”
“你以为此刻你为何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执法神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当年,已将自身全部的神血尽数给了你!”p> 他恶狠狠地看着明曜:“妹妹,你莫非以为北冥还有第二个魔,能像你一样,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p> “当年你如何死于深海,你已经忘了吗?!”p>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让我放弃,如何能够!”p> 明曜脸上的血色,在冥沧一句句冰凉的言语中褪尽――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p> ……仅仅只是因为她的血脉,便该受到如此对待?p> 冥沧缓缓站起身,他双眼发红,怫然怒视众人:“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这些不公?当年你们如此忿忿,怎么仅做了五百年的龙族,便忘得一干二净?!”p> 他抬手拾起桌案上的龙族古籍,信手翻阅许久,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p> 冥沧猛然将古籍砸落在一旁的废墟之中,指着地上那些书卷,笑得近乎疯癫:“这些道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讲给太阳底下的人听的――不是讲给我们听的!”p> “什么仁善、宽容、以德报怨……神族之人,又何曾对我们仁善!这些看似正确的,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都是对的吗?!”p> 或许是因为冥沧此刻的神情太过癫狂,语气太过凶恶,原本浮在空中看热闹的龙崽魂魄均怯生生地躲到了明曜身后。p> 明曜紧紧攥着拳,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冥沧最后的那句诘问。p> 千年之前,她曾在陈昭口中听过这句反问,也曾在黑凇寨的经历中见证过这句话的答案――神族于北冥之不公,人间男权对女子之不公,根本而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p> 她的手中并非没有沾染过鲜血,如今,又是站在何种立场,去指责冥沧?p> 明曜心绪不稳,蓝鸟法相受其影响,连带着整个法阵都发生了微妙的波动。p> 龙崽的魂魄越发透明,甚至因为感觉到了自己又要再一次离去,便更加慌张地扑向明曜,试图去抱住她的四肢寻求庇护。p> 明曜低头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的面容在法阵中显得如此鲜活,他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掌握在眼前女子的一念之间。p> 她疲惫地就地坐下,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维持住法阵的运转。而那些龙崽似乎感觉到明曜心灰意冷的情绪,也开始远离她,试图跑到自己的身躯旁边寻找庇护。p> 于是那些魔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龙朝自己奔来,然后……乳燕投林般扑入他们怀中。p> 明曜看着魔族七手八脚地接住小龙崽,他们脸上的犹豫是真实的,但……愧疚也是真实的。p> “冥沧,”许久之后,明曜仿佛下定决心般轻声道,“若天
道有错,我们便反了天道。但稚子无辜,若北冥彻底抹杀了这些孩子,魔族生生世世,便洗不清这罪孽了。”p> “那样……我们和天道,有何区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