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没有遇见沈寒遮的那些日子里, 冥沧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和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共处。p> 最开始,小魔魂是他在北冥唯一的伙伴,后来他刻意寻访北冥那些无人涉足的魔息微弱之地, 也逐渐结识了一些其他执念甚深的魔魂。p> 随着那些魔魂的回忆,北冥被杀戮和血腥覆盖的沉重历史在冥沧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但过去毕竟只是过去,正如魔魂所说, 此刻生活于北冥的魔族,在经历了一波波的屠杀、繁衍和置换后, 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再次提及那些惨痛的历史。p> 粉饰太平是太多人的共性,那些无望的岁月留存在魔族血脉中的, 仿佛只剩下在极寒暗流中求存的本能了。p> “现在北冥还剩下的那些魔魂, 估计都和我们一样,不愿残杀同族,也不愿北冥重返那种同类相残的过去。”冥沧后来结识的魔魂皆众口一词。p> 事实上, 冥沧的出现对于魔魂来说是件太过意外的事,甚至有些魔魂在意识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之后, 竟然在冥沧面前泣不成声地恸哭起来。p> 冥沧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 成为了魔族眼中真正的异类。分明是天性强悍贪婪的邪魔, 却整日整日地待在魔息微弱的荒幕中自言自语,瞧着孤独而又疯癫。p> 但对于冥沧来说, 那却是自己一生中难得快乐的时光了――p> 那段时间的荒幕可真热闹啊, 来自北冥各处的孤零零的魔魂将冥沧当做了传声筒,它们在冥沧周围七嘴八舌地讲话,然后听少年一句句地传递这同类的信息。p> 这仿佛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魔魂们有了自己真正“存在”的实感。p> 冥沧本以为他在北冥的生活, 会这样一日日平淡而孤独地过下去。p> 直到某一天,少年躺在荒幕前的冰岩上, 听到了一种与魔魂的执念截然不同的心声。p> 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但很悠长,像冰川下源源不断的水流。p> 冥沧缓缓坐起身,屏气凝神地听着那声音,然后将目光缓缓投入了荒幕外的黑暗中。p> ――是的,他确定那声音来自荒幕之外的世界。p> 可是,荒幕之外有什么呢?p> 小魔魂说,魔族在最初占据那些躯体时,曾看见过妖兽被神明处决那一霎的景象。神族之人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其残酷冷漠的手段,比起北冥魔族从前互相残杀之时也不遑多让。p> 北冥之外,或许……无非……也就是另一个北冥而已。p> --p> “明曜,这里的一切,在你眼中像什么?”冥沧靠在那棵花叶繁茂却虚假的花树下,他的目光从明曜颤抖的双唇处上移,缓缓与她的双眸对视,“井底之蛙,还是夏虫不可语冰?看到这些东西,你一定觉得滑稽可笑吧。”p> “不……”明曜下意识地摇头,却被冥沧接下去的话冷冰冰地打断。p> “第一次听到沈寒遮的故事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好可笑。”冥沧走到明曜身前缓缓蹲下身,他抬眼向屋内重新幻化出来的母亲,突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大家都说,荒幕之外是另一个北冥,原来那只是自欺欺人。”p> 冥沧抬手轻轻放在明曜的头顶,森森的寒意从他的掌心传遍明曜全身,他含笑道:“沈寒遮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是错的啊,明曜。”p> 话音未落,冥沧的脸色忽然一变,他面具下的眸子扭曲地紧闭了一瞬,再次睁开时却沾染了厌憎的情绪。p> 少年明黄的双眼就那样极冷地与明曜含泪的眸子对视,仿佛在望着自己的仇敌。p> 明曜在分辨出哥哥那种仇恨的情绪后全身一僵――她在冥沧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挣扎而不知所措的脸,看到了她试图牵住他,却在此刻忽然僵硬的动作。
她刚刚……想做什么来着?p> 她想牵住她的哥哥,想跟她的血脉至亲说,她能够理解他,她同样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p> 可冥沧此刻突变的眼神,却使她所有的动作滞在原地。p> 她觉得,冥沧……恨她。p> 下一刻,未等明曜回答,冥沧忽然伸手攥住她脑后的长发,用力朝后拉扯,少年眼中原本哀伤沉寂的笑意加深,显得恶劣而又冰冷:“天道何曾对北冥一视同仁?何曾对你我一视同仁?明曜,你能回答我吗?为何当初被带去西崇山的不是我?为何你我,为何魔族之人没有母亲?!”p> “凭什么那些凡人一睁眼就能看到阳光?凭什么他们的母亲可以平平安安地将他们生下?凭什么他们不需要自相残杀就能拥有自己的身体?!”p> 冥沧一路将明曜拖到那棵花树下,他抬手扯下一朵红花揉碎在掌中:“你之前说……这朵花好臭?那你告诉我什么是香的?你告诉我花香该是什么样的味道!”p> 明曜踉跄地撑起身子,伸手紧紧握住冥沧的手腕,她吃痛地抬头望向他,却在再次接触到他寒刃般的目光时红了眼睛。p> “你别这样看我……”她颤声道,“我和你一样啊,我也想娘亲,我
也想她活着啊……”p> “天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了几分,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天道也、也待我不公的。”p> 天道也待我不公。p> 虽然这句话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此刻真正吐露出来,明曜还是感到无比艰涩。在她记忆最初,天道……几乎和云咎捆绑在一起――时至今日,也依旧如此。p> 她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千年后失去记忆的执法神,与千年前为她违抗天道神谕的云咎区分开来。也就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完完整整地,亲口说出这句话。p> 天道待她不公。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是这个世上最接近于天道的神。p> 在念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明曜不得不又一次回忆起云咎那句令她心如刀绞的话语。p>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p> “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p> 是她选择站在北冥和冥沧这边,是她选择和云咎恩断义――p> “哈。”然而一声轻飘飘的嗤笑从耳边传来,就这样打断了明曜的思绪。p> 她目光颤抖着望向冥沧,哪怕隔着面具,他眼中那样嘲讽而轻描淡写的嗤笑,依旧毫不费力地刺痛了她。p> “你……笑什么?”p> 明曜定定地看着冥沧,在冰川上,望着云咎与冥沧互相缠斗时的那种无力感又一次翻涌而上,几乎令她窒息。p> “你笑什么??”她机械般重复着,泪水顺着脸颊倏然滚落,“你在笑什么啊冥沧?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又做错了什么?!”p>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两双眸色相同的眼睛对望,如同两头困兽那般绝望地相视。p> “你为什么会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啊冥沧?我没有选择……不是我选择的去西崇山,不是我自己离开的北冥。天道对我公平吗?天道难道待我更宽容吗?你有没有见过天道追杀我的样子?你有没有被雷劫劈得半死不活过?天道有没有让你爱的人亲手把你杀了?”p> “明曜?”冥沧的手在她的掌心颤抖了一下,明曜猛地甩开了他。p> 她从未感到如此委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逆流着冲上头顶:“我和你站在了一起,和北冥站在了一起!我试图去理解你……在我知道你屠了东海龙族之后我依旧试图去理解你……我原以为你能明白――”p> “屠了东海龙族?”话音未落,冥沧困惑的尾音如同一圈圈涟漪在幻境中荡开,周遭一切浓烈的色彩在此刻迅速交融,无边的黑暗如同浓墨自院落四周侵袭而来,幻境的范围不断缩小,花树的树冠在明曜眼前迅速聚拢为一个极小的光点。
冥沧脸上的面具重重砸落在地,他冰凉的手指紧紧锢着她的手臂,半边冰凉半边温和的脸扭曲而急迫地望着她:“什么意思?东海龙族?你……”p> 下一瞬,手臂上的束缚一松,黑暗彻底隔绝了明曜的视线。p> “明曜,”黑暗的虚空中,一团金黄的火苗自幻境消失的原点缓缓显现,一道温润而陌生的嗓音自她耳畔响起,“冥沧与东海的这段因果就到此为止了。”p> 为什么这样就结束了?这个因果,和她之前的任何回溯都不一样……p> “我不明白……”明曜许久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道,“你又是谁?”p> “……抱歉,”那声音微顿了顿,“明曜,关于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很抱歉。我想……你或许不会想要知道我的身份。”p> “这个幻境是冥沧少年时创造的。当年冥沧用半血将你救活后,就了解了你本相之力回溯因果的能力。他意识到有一天你或许会通过本相之力与他接触,所以将大部分记忆保存在这个幻境等着你――就像是神明分身那样。”p> 明曜试图抽丝剥茧地去理解这段话中的含义:“所以他是在救活我之后,才将记忆保存在了这里。”p> “是,那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p> 明曜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是神明分身的话,分身和本人之间,是会有联系的……所以,刚刚在幻境中跟我对话的冥沧,和一千年前的冥沧之间……难道也有联系?”p>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是,或者说,冥沧本身就是为了从你这边获得未来的信息,才制造了这个幻境等你。”p> “所以冥沧和东海的这段因果……最后……是因为我?”明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破碎,“因为我……告诉了他东海龙族的事。”p> “冥沧在修炼上有无师自通的天赋,在与沈寒遮相遇之后,冥沧开始琢磨修炼鬼气的方法并传授给他,沈寒遮由此能够以鬼身出入人界鬼界之外的地方。为了报答冥沧,他开始替他留意世上适合魔族迁徙之处,东海本就是其中之一。”p> “可是我的那句话……让他确定了东海……”p> “这世上因果相续,本就是循环往复的轮回,并没有谁是过错的源头。”那声音抢断了明曜喃喃的自责,停了须臾,一声极轻的叹息声传来――不知为何,这声音又开始道歉了。p>“抱歉,明曜……我想知道,如果你的本相之力能够召回东海龙族无辜者的魂魄,你愿意这样做吗?”p> 明曜听闻此言,当即被震惊地无法言语,当她终于明确自己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后,连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可是那些人的身体都与北冥魔魂相融,如果召回了他们的魂魄,北冥魔魂会不会灰飞烟灭?”p> “不会,”那声音肯定地说,“双头蛇骸骨可以短暂地容纳保存魔魂,可以保证它们安稳地回到北冥。”p> “我愿意,我愿意的。”明曜道,“无辜之人不应该牺牲,冥沧也……应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p> “我会陪他,陪北冥重头来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该怎么做?”p> “……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p> “不后悔。”明曜轻声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