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冥沧对于人间最初的记忆, 来自于一道没有神灵倾听的声音。p> 如果要从那声音自他耳畔响起的那个刹那算起，距今已经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人间渺小脆弱的生灵, 再经历数次生老病死的轮回。p> 然而对于冥沧而言，那个瞬间时至今日，依旧留在他的记忆最深处, 清晰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那样。p> 一千三百年前，自月色中诞生的神女下凡历劫, 在经历了人间无数次虚幻而令人唏嘘的爱恨情仇之后重回月隐峰，成为了神界万年来最年轻的正神。p> 神女在人间留下的足迹, 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为尘埃, 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世。一切恨海情天变为腐朽，再刻骨铭心的执念，也仅能存在于短短百年的记忆之中。p> 唯一不同的, 是一位姓沈的凡人，或者说, 游魂, 一直记着她。p> --p> 沈寒遮与素晖的故事讲起来非常简单, 不过是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逃荒流民中最不起眼的孤儿, 在重伤濒死之际躲进了落败的荒庙, 与初涉凡尘的素晖相遇。p> 当年的神女年龄还小，不谙世事，因心性纯粹受到天道的青睐, 甚至在正式历劫之前得到特许, 离开神域，先去看一看人间。p> 她的神识附身于荒庙的神像之上, 穿透厚厚的尘埃，第一眼看到了破庙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衣烂衫，蜷缩着身子，灰头土脸的年轻人。p> 事实上，当时的那间破庙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灾民，沈寒遮在些人当中显得并不起眼。素晖一点儿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目光，偏偏就越过茫茫人潮，落在了他的身上，又为何偏偏那样仔细地在他脸上停留了那么久的时间。p> 授封正神之后，这个问题依旧困扰了她很多年。甚至，鬼王每每在春宵一度之际，状似幽怨地提起这茬时，素晖都会感到一阵兴致缺缺的郁结。但在这郁结之中，她又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当年破庙里的那一眼。p> 后来回想此事，素晖勉强承认自己确实算是对沈寒遮行了始乱终弃之举，但对于当时初涉人世的素晖而言，那又实在算不上故意为之。p> 与很多人印象中的神女不同，素晖一直以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有菩萨心肠的人，她年轻时行事向来率性而为，从不瞻前顾后。因此当她在破庙看到半死不活的沈寒遮之后，几乎没多加思索，就一挥袖子把他带回了月隐峰。p> 那时候她的想法很简单：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死那么早可真是可惜了。p> 即使未封正神，当时的素晖想要救个濒死的凡人还算是易如反掌，一碗清水入腹，沈寒遮醒转，然后看到了此后一生都令他难以忘怀之人。p> 接下来的故事和话本中的仙凡恋相去甚远。沈寒遮不知在人间经历了什么，心气郁结，口不能言；而素晖怀揣着一颗爱美之心，为了将沈寒遮那张饿瘦的俊脸养到骨肉合宜、恰到好处的样子，开始每日想方设法地投喂他。p> 素晖原以为要投喂沈寒遮这种差点就快饿死的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沈寒遮心疾难愈，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为了哄他吃饭，素晖练就了一身舌灿莲花，甜言蜜语信口拈来的本事，只要沈寒遮能张张口，素晖几乎什么话都能说得出。p> 三个月之后，素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成，沈寒遮的脸颊肉也不负所望地养出来了。p> 然而和脸颊肉一起生出来的，是少年眼睛里难以忽视的亮晶晶的光。p> 彼时的沈寒遮真好看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长相，眉目俊郎，骨相深刻，被她刻意喂出来的脸颊肉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清纯的秀气。p> 值了值了，这三个月挖空心思地投喂真的值了。p> 素晖用看小狗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盯着沈寒遮看了三天。三天后，在沈寒遮被素晖看得心脏狂跳，脸颊绯红，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的瞬间，神女温温柔柔地说：“明天我送你回人间哦。沈寒遮，好好活着，别再被欺负啦。”p> “沈寒遮”是口不能言的他唯一会写的三个字，这三个字的水痕还在桌上未干，他们的离别却转瞬即至。p> 沈寒遮呆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指了指桌上歪七扭八的名字，又指了指素晖，急得眼眶都泛了红。
素晖凭借三个月的默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在桌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素晖，我叫素晖。”p> “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呀？没关系的，只要小寒想着我，我会知道的。”p> 她戳了戳沈寒遮的脸：“等你长大，我来找你呀。”p> 素晖自己清楚，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这句话全是假的。她马上就要忘却身而为神的一切投入情劫，她不会听到他呼唤，也不会再与他相见。p> 她只是习惯性地哄着他而已。p> 但是沈寒遮却信了。p> 他记着他的一梦黄粱，并且一生都在回望那一处无人知晓的桃花源。p> 沈寒遮回到人间，从流民成了乞丐，又机缘巧合地，从乞丐成了兵卒。他如她所言，从此再没被人欺负，一步步踩着血
泪和枯骨，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p> 他至死都没娶亲，也至死都没再见过她。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在满天的战火硝烟中，沈寒遮又想起素晖站在榻前垂首望着他的脸――他与她天人相隔了好多年，因此死前竟然觉得欣喜。p>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再见她一面。p>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p> 死后他才知道，原来鬼界和神界依旧不相通，忘川河畔熙熙攘攘，和盛世的哪条河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走过人间的河流，能找到回家的路；走过忘川，却只能遗忘来时的路。p> 沈寒遮还没再次见到素晖，所以他不想忘。p> 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走过四海八荒，到处求神拜佛，只是为了素晖当年的那一句“我来找你呀”。p> 成了鬼，沈寒遮本该能说话了，可“素晖”这两个字压在心底太久，念出半个音节都显得十分艰难。p> 在那之后，是素晖反反复复投入人间历情劫的两百年，也是沈寒遮走投无路的两百年。p> 他由东至西，由南至北地追寻她的身影，世间如此广袤，却无人听见他的心声。p> 直到他来到了极北的海域。在北海的尽头，他望着黑暗混沌的前方，几乎是望着他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的具象。p> 他那时候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那片黑暗前站了很久。p> 但当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丝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p> 彼时的冥沧也不过四百来岁的年纪，虽然性格沉郁冷清，到底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心气。p> 外海的结界，对于冥沧而言如同隔绝了心脏的胸腔，他站在漆黑荒芜的那头，听到奇异的、绝望而炽烈的呢喃，如同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嫩芽，细微却不容忽视地触动着他的识海。p>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人间的声音。p> 少年时的冥沧沉默地听了很久，然后像只感知到雨水的小蜗牛，缓缓地伸出触角，带了几分轻飘飘的迷茫：“素晖……是谁？”p> 北冥结界外的沈寒遮，猛地回过了头。p> --p> 冥沧对明曜说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一句气话。因为自他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后，就成了为数不多地，洞察了北冥残酷真相的魔族之一。p> 很多时候，真相其实就在你身边很近的地方，但有些人却一生都无法触及。冥沧后来觉得，触摸不到真相，或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p> 与天然受到群魔喜爱的明曜不同，冥沧的出生对于北冥而言，是一场碾压式的魔息霸凌。任何物种对于力量的渴望都是与生俱来的，而在这一点体现在冥沧身上，则更为突出一些。p> 尚在母胎中的时候，冥沧为了与明曜争夺力量，就曾疯狂地吸取母体中的养分，甚至因此差点剥夺了明曜成型的机会。后来，出于一些冥沧自己都很难解释的原因，他在意识到明曜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之后，竟然生出了心软的情绪，决定与妹妹共享母体的力量。p> 然而，或许是因为母亲意识到了明曜过于孱弱的情况，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冥沧发现有一种特殊的，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隔绝了他，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明曜的身体里。p> 明曜靠着那种力量一日日地壮大，而冥沧即使将母体原有的力量尽数吸纳，相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看着一天天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妹妹，怨恨与不甘开始疯狂地增长，他后悔自己一念之差放过了明曜――事实上，若不是因为那一时的心软，此刻所有的力量都应该为他所有。p> 在极端的不甘之下，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无所节制地吞噬母体的力量，他吸纳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远远不够。他想，母亲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力量，即便再有一个他，似乎也吸收不完。p> 于是，另一个魂魄在他的贪婪和不甘之下应念而生，一体双魂，与他同时攫取着母体中的力量。p> 但冥沧想错了，母胎中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终于有一天，他在难以遏制的吞食中回神，蓦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极度贫瘠的地方，浓郁的养分被完全吞噬，他面对的是一片毫无生命力的土地。p> 而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来自母体之外的力量波动。p> 冥沧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了。p> 双头蛇的躯体，在接触到北冥充盈魔息的下一瞬长大，当时它甚至还没有太过庞大的体型，可他吸收魔息的速度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周身方圆的魔息便消散一空。p> 冥沧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荒地上，正躺着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她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一样紧紧包着骨骼，眼窝凹陷，四肢瘦骨嶙峋，没有一点儿生机。p> 这令她依旧浑圆的腹部，显得格外诡异。p> 那时的双头蛇，堪称一只全然被食欲操控的怪物，他并没有在这处荒芜的地方继续停留，只甩了甩尾巴，遵循内心的欲望，朝着更深广的海域而去。p> 纵然肉眼不可见
，但在冥沧出生的那一天，群魔清晰地感知到，一条荒凉贫瘠的道路，随着双头蛇游动的轨迹，自他周身清晰可辨地扩大。p> 因为双头蛇所到之处，魔息不生。p> 冥沧出生时的“壮举”，决定了在他未来的人生里，北冥群魔对他的态度注定是畏惧有余，亲近不足的，即便冥沧当时是整片北冥最年幼的孩子，但依旧无人敢上前教导他什么。p> 出生后的那些年里，冥沧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掌控自己过于强烈的，对于力量的渴望。因为他后来意识到，当那种欲望在体内膨胀的时候，包括他的理智在内的，所有其他的情感都会消散，他会彻底沦为一头受欲望摆弄的怪物。p> 冥沧非常、极其厌恶那样的自己。p> 但又有些时候，他觉得失去理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坐在北冥的边境，望着那一片黑咕隆咚的混沌发呆的时候。p> 北冥的边境之外，并不是一个肉眼可见的结界，而是一处没有魔息，没有土地，没有生命的混沌。其上下左右仿佛都没有尽头，曾经有魔试探着走入那片混沌，可步子未曾迈进，就被那种了无生机的气息吓得望而却步。p> 从未有人涉足那片混沌，也从未有人知晓，那片黑暗的尽头究竟在何处。p> 这个地方，被魔族称之为“荒幕”。p> 北冥广袤，魔息稀薄的荒幕向来无人靠近，唯独幼年的冥沧喜欢待在这里――他知道，越是魔息浓郁的地方，就越容易激起他心底贪婪的欲望，而荒幕无疑算得上一处清净之地。p> 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年幼的冥沧便有理由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周遭孤独的环境，并不是他自身的原因导致的，而是因为大家不喜欢到荒幕来而已。p> ――大家只是不喜欢荒幕，而不是不喜欢他。p> 一百来岁的冥沧常常望着荒幕发呆，并且也是在荒幕中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他发现自己能够听到某些生物内心最强烈的声音。p> 后来沈寒遮告诉他，那种声音就叫做“执念”。p> 而在遇到沈寒遮之前，冥沧最初听到的“执念”来源于荒幕之畔，一只悠悠哭泣的，弱小的魔魂，它抽抽搭搭的只言片语，令冥沧触及了北冥最残忍的秘密。p> 它说：“我想要一个身体。”br/>